杜連勝和大紅襖同時往後仰著身子,都知道穆香九想說什麼。穆香九說:“打到魚,痛痛快快過個年,咱們就得往關外走。跟拿槍把子的人說走就是行軍,蛇無頭不行,兵不帥不靈。雖說都不是外人,大事小事都能商量,可要是碰上鬼子怎麼辦,他說爬山他說下河,聽誰的?要我說,咱們還是得找個領頭的人。凡事聽這個人的,對了大夥都樂嗬,錯了,大夥也不埋怨。”杜連勝把眼睛一翻:“你就說你把穆大櫃當到底就完了,繞什麼圈子。”杜連勝早就想過這件事。他和大紅襖都有自己的弟兄,都是習慣了發號施令的人,他說不服大紅襖,大紅襖也別想指揮他。兩個人在香火屯開始較勁,來霍林湖的路上也沒少拌嘴。上行下效,東北軍和胡子們嘴上稱兄道弟,都偷偷使陰招,想著讓對方出醜現眼。杜連勝覺得大紅襖一定要和自己爭,他也沒有把握爭得過她,最好的辦法是讓穆香九當主事的人,以穆香九的為人,這碗水端得穩。大紅襖和杜連勝一個心思。她摸圌摸光頭,繼續啃豬蹄子。“我倒是有個秘密。大秘密。”穆香九聽了聽門外,啞著嗓子說:“這事隻能是你們兩個人知道。”杜連勝和大紅襖都沒說話,不捧場也不拆台。穆香九有點急了:“你們就不想知道?算了,我呀,告訴你們,我是共圌產黨!”大紅襖露出疑惑地看著杜連勝,她第一次聽到共圌產黨這個詞,以為自己聽錯了,以為共圌產黨是東北軍的某個將領,或者是某個土圌匪大櫃。“共圌產黨不是讓蔣介石給剿了嗎?”杜連勝不以為然的神情回答了大紅襖。他寧願相信天雷閃電一夜之間收了東北的鬼子,也不相信穆香九是共圌產黨。杜連勝對於共圌產黨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一種來自於報紙,報紙上的共圌產黨和東北的胡子一樣是匪,需要大兵壓境地剿。第二種來自於民間,達官貴人的茶杯前,平民百姓的酒桌旁,共圌產黨已經具有神明般崇高地位,不要說穆香九這樣的人,就連他杜連勝,就連死去的閻耀祖都沒有資格加入其中,隻有鄧巧美這般聖人般的人物才會位列其中。“說點正經的吧,別瞎耽誤功夫。”杜連勝給自己倒酒。穆香九一把搶過酒瓶子:“老圌子這輩子都沒這麼正經過!我就是共圌產黨!”大紅襖對著穆香九上看下看,看了眉毛看耳朵:“我也有秘密,我其實是王母娘娘。”大紅襖和杜連勝少有地達到了默契,同時發出了癲狂的笑聲。穆香九確實是個不能小覷的人,他能一夜之間用骰子贏來半壁江山,又在一眨眼間輸的身無分文;他能讓視天下男人為草芥的孤傲女子為其割脈懸梁;他能讓軍閥流氓跟他稱兄道弟,讓剛娶回來的姨太太為他侍寢。穆香九就是有這個本事。共圌產黨可不是那麼好當的。真正的共圌產黨人似乎都帶有某種神秘的魔力,總能把焦躁的人變得溫順,把陰鬱的人變得明媚。他們能讓第一次見麵的人覺得神交已久,治愈別人內心的痛楚,能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之心,讓人急切地為他們做些事情。穆香九和共圌產黨人最大的區別是,他有惡習,他不節製,他和胡子一樣,用自己好惡衡量別人。穆香九舉起酒瓶子,似乎要翻臉了,但他很快安靜下來,正襟危坐,露出了難得的和善笑容。“你們信,我是共圌產黨,你們不信,我也是共圌產黨。這沒什麼好爭的。好啦,不說了,喝酒。”“不說清楚可不行。”杜連勝搶過攔住穆香九,不讓他倒酒:“你說說共圌產黨是幹啥的?”穆香九:“打鬼子呀,比他娘的東北軍強多了。”杜連勝:“別說沒用的。共圌產黨都讓蔣介石給剿了。”(注:1931年,紅軍贏得了第三次反圍剿勝利,消滅蔣介石七個師的部隊。)穆香九:“誰說剿了?那叫戰術轉移,你喝的墨水圌多,懂不懂戰術轉移?再說了,蔣介石的十幾個團都讓我們吃掉了,”大紅襖忽然開口了:“我們胡子拜的是達摩老祖,共圌產黨的祖師爺是誰?”穆香九怔住了,這是一個他沒考慮過的問題:“又不是和尚尼姑,拜什麼祖師爺!”大紅襖:“不對了吧,國民黨的祖師爺是孫大炮,共圌產黨能沒祖師爺?”穆香九:“那不叫祖師爺。抗聯讀的是《共圌產黨宣言》,最佩服馬圌克圌思,列圌寧,他們可都是幹大事的人。馬圌克圌思是德意誌人,一臉大胡子,有事沒事就愛喝一口。列圌寧是老圌毛子,和你一樣,是個禿瓢,他也抽煙,不過人家不抽煙袋鍋子,抽煙鬥。”杜連勝不笑了,他有些相信穆香九的話了。大紅襖摸圌摸光頭,她沒想到他和共圌產黨竟然也有微妙的聯係。大紅襖和杜連勝同時開口,大紅襖問穆香九官有多大,杜連勝問他在共圌產黨是什麼職務。穆香九說:“咱是政委。知道啥是政委不?”大紅襖顯然不知道政委是什麼職務,杜連勝當過東北軍的連長,他很清楚。他又開始懷疑了。杜連勝:“你是共圌產黨黨員?”穆香九:“多稀罕啊,不是黨員怎麼當政委。”杜連勝:“從離開長春開始到現在,滿打滿算你加入共圌產黨才幾年。你要說你是指導員還湊合,要說政委,扯淡!”杜連勝知道在共圌產黨的隊伍裏連一級的叫指導員,團一級的才叫政委。穆香九臉色變了變:“你們信不信我都是政委,你們為啥一個勁讓我證明我不是呢?是不是特別不希望我是共圌產黨?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鄙人正是!”大紅襖問杜連勝:“政委是啥官?”杜連勝:“一個團裏政委是大櫃的,團長是二櫃的。我受過正規軍事教育,帶過兵,立過功,那會也不過是個連長,你上下嘴唇吧嗒吧嗒就是政委了?”大紅襖聽了這話,也不信,當胡子還得論資排輩論功行賞,共圌產黨講理,規矩更不會亂。穆香九說:“這個事,我可以跟你們說,也可以不說。我說了,我也是個光杆政委,勤務兵都沒有,屁都不頂,我不說,你們就把我甩了,不搭理我了?不可能啊。我說是因為我不能瞞著你們,那不仗義。”大紅襖說:“理是這麼個理。”穆香九:“我不僅是共圌產黨,我還有秘密使命。”杜連勝:“你是不是要執行你的秘密使命,不跟我們在一起了?”穆香九:“我得跟你們在一起,還得出關。”杜連勝:“又是扯淡。共圌產黨的政委不在東北待著,跑到關外幹啥?”穆香九:“不是說了有秘密使命!你是不是還想知道我的秘密使命是啥?秘密的意思就是不能說。唉,跟你們呀說不明白了。”杜連勝:“我明白了。你繞了半天圈子,不就是想說,你是共圌產黨的政委,這些人這些槍都得聽你的嘛。”穆香九伸手扇了杜連勝一巴掌。穆香九:“我說實話你不信,還瞎猜。我說我要你們聽我的了嗎?我沒說呀。”杜連勝又開始動搖了。穆香九還是幾年前的穆香九,他想捉弄一個人,如果被看穿,他會把滿肚子的壞水都折騰出來,非讓對方吃了虧才高興。要是他說了實話,別人不信,他就像孩子一樣急了,非得跟你說清楚,說不清楚就用拳頭。大紅襖也有點信了,她還是第一次見穆香九這麼正兒八經的說話。一個人急切地想證明自己的時候往往都是聲嘶力竭。穆香九說:“我是共圌產黨的政委,咱們現在的主要的任務是出關,出關是行軍,行軍路上遇到鬼子就得打仗,行軍打仗不是政委的活。我呀,不能做大夥的主,隻能當個二櫃的,但是紅大櫃行,我投他一票。”杜連勝:“我倒是聽說共圌產黨啥事都投票,你不是說了,這不是共圌產黨的隊伍,投哪門子票!”穆香九:“投票和支持不是一個意思嘛。我支持紅大櫃。你支持誰?”杜連勝心裏涼了一片,穆香九張嘴要做二櫃,大櫃要在他和大紅襖之間選產生。大紅襖處處和自己爭,她不可能支持自己。杜連勝的舌頭像是短了一截:“那還用投票?我肯定支持紅大櫃!”穆香九端起酒碗:“到底是當過連長,腦瓜子就是夠用。就這麼定了,出關前大事小情都聽紅大櫃的。”三隻碗在半空中撞了一下,回到桌上的時候,穆香九的酒碗空了,其他兩隻碗還是滿的。大紅襖沒喝酒,飯也不吃了。她拽著柳慧往外走,話是說給穆香九的:“我惦記你圌的圌人呢,能不幫你嘛,對不?”穆香九扯著嗓子朝著打開又合上的房門大喊:“哪兒跟哪兒啊,我是哪種人嗎!”杜連勝恍然大悟:“我從小就算計不過你,現在還是不行。醜話說在前頭,她要是敢走,一槍崩了她。”穆香九:“你憑啥崩她?香火屯碰到鬼子,小酒館遇到熊吞海,哪次不是人家出槍出力?為了咱們家,手下就剩這麼幾十條槍了。她是大紅襖,她得為那些被鬼子打死的胡子報仇,讓她送咱們出關,不得哄著她。就算哄著她,也未必幫咱們。她要是真為了跟我上炕幫咱們,我早就把她扒了。睡一晚上能救一大家子人,雞圌巴累折了,我也願意。”杜連勝點點頭:“我也想到這點了,你說她為啥這麼幫咱們,想不明白。你當讓她當大櫃沒錯。不過你從小就跟我掰著幹,我往東,你一定往西,我想當大櫃,你連二櫃都不讓幹。”“這是要命的官,搶啥?我知道你也沒別的心思,你是不服氣,憑啥事事都得順著她,連冰窟窿上插的都是她的小紅旗。忍忍吧,我連童子身都準備豁出去了,你裝回孬不吃虧。”“不知道多少好姑娘讓你給禍害了,還他娘的童子身。”杜連勝下了炕,也走了。喝酒的人都走了,穆香九喝了一口酒,火圌辣辣地燒嗓子,還幹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