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紅玫瑰或油菜花(二)(1 / 2)

杜連勝沒有露麵。他忙著巡邏,布置崗哨。穆香九覺得大雪封山便是天下太平,那是他不了解日本兵,日本兵最喜歡在中國節日到來的時候發起偷襲,尤其是夜裏。慢吞吞地走在雪地裏,杜連勝想起了在東北軍的那段時光。張大帥個傳奇,是個神話,無論誰扛了張大帥的槍都會覺得比別人高出一頭。大帥之後是少帥,少帥也給他們這些兄弟帶來了榮光,以往老百姓對當兵的是畏是佩是羨慕,少帥掌權後他們似乎感受到了一些豪門的榮光,大帥是頂梁柱,少帥是繼承者,張家似乎注定世代統圌治東北。日本人來了,所有的畏、佩、羨慕和榮光都沒了。尤其到了此時,東北軍成為了怯懦、賣國、婊圌子養的代名詞。說的沒錯,東北軍有飛機,有大炮,有好槍,有的是子彈和熱血,甚至可以和最嗜血的蘇軍和裝備最好的德軍幹上一仗,可東北就是讓日本人占了。於是他們成為了代名詞,中國上百年的屈辱似乎都要歸罪於他們,那些達官貴人,那些平民百姓,那些閻光明們如果不在某一天罵上幾句東北軍似乎便不夠愛國。東北軍成為泄憤的首選,家國淪喪怪他們,命運不濟怪他們,懶饞好色,養不活家人怪他們,便秘也得怪他們。杜連勝走在雪地裏,腳下“嘎嘎吱吱”的聲響在他耳中變成血滴落的聲音。他猜測著日本人應該會來,他多少有些期盼著日本人來。他早就盼著和日本人一決生死,可他卻一直這麼窩窩囊囊地活著。他活著不是怕死,是怕手下那些兄弟死得更快。帶著兄弟們,照顧兄弟們是小責任,他有時候搞不清應該繼續小責任,還是為國盡忠實現大責任。他一直想找一個轟轟烈烈的辦法去殉國,他要還東北軍一個清白,他要為東北男人證明,國破如此,不要說東北軍,男人都沒有活下去的顏麵。杜連勝曾在酒後狂言,他要跟著少帥統一中國,他要用他的皮靴踏平歐洲,他要坐在沙皇的寶座上爛醉如泥。如今轟轟烈烈的殉國如同昔日的酒後狂言一般,根本沒有實現的機會。杜連勝一心想著殉國,但在無數的夜裏他會忽然驚醒,難道死不是一種苟活嗎?難道死不是一種逃避嗎?活著是罪,死了也是罪,這難道是淪陷的羞辱?李兆君的出現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他想成為李兆君那樣純正的人,死於無名的子彈或者死於刻著天皇名字的炮彈沒有什麼區別,畢竟他是為了這片土地而戰鬥。郝玉香和閻光明沒有露麵是因為穆香九早上給了他一盤子煙土。穆香九看到吞雲吐霧,狀如癡傻的閻光明並不意外,意外的是郝玉香也在吞雲吐霧。“你幹啥?不要命了!”穆香九搶過郝玉香的煙槍,用力折成了兩截。“我要當貞節烈女。”郝玉香緩緩地穆香九吐了一口煙霧。第一次吸食大煙的郝玉香很表現出了痛苦的表情。如果她的生命是一縷縷的才蠶絲,大煙正以飛快的速度抽取看不見的蠶絲。“啥貞節烈女,啥意思?”穆香九在震怒之中,完全喪失了理智。“你為啥之前不給他大煙,偏偏今天給了他這麼多大煙?你是想讓抽醉了,好讓你占了我的身子。”“胡說八道!”穆香九快瘋了。“你不想我的身子?五年前你就想了,想了五年,現在就不想了?”郝玉香淚光閃動:“你是個下三濫,就想占我的便宜。你不是想讓我給你生兒子嗎?來呀!你說我抽了大煙能生出個啥樣的怪胎,是驢還是騾子?”穆香九被她的淚花軟了心,想給她擦眼淚。郝玉香並不躲避:“你想占我的便宜,他們都看不起,幹娘也看不起我。我書讀的不好,長的也沒那麼漂亮,事事不如人,給鄧公館丟臉了。我又嫁了這麼個東西,給鄧公館丟大了臉。走到今天這步,我算想清楚了,跟你睡,可以,可是我不能,我要做一件讓你們都看得起的事。”“你這是說啥呢?誰看不起你了。”穆香九意識到骨子裏的自卑多年來一直在吞噬著郝玉香。“看得我,你還想欺負我?那個禿瓢女土圌匪想跟你睡,你還把柳慧給睡了。我不知道嗎?是啊,這是你的天下,你得把所有能睡的都睡了,你咋不睡幹娘呢?我郝玉香不是以前的郝玉香了,我是貞節烈女,不管閻光明是浪蕩子還是大煙鬼,我都從一而終。為了他,我可以抽大煙,他以後要是沒錢,我就是他的孫小仙,誰能養活他,我跟誰睡!”穆香九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巨變擊潰了她,她的精神氣已經死了。“我以前是想讓你給我生兒子,因為我心疼你,你嫁給這麼個狼心狗肺的窩囊廢,還不如跟著我,起碼我不會欺負你,就算舍了命也不會讓別人欺負你。我給他大煙,是想睡你,不過那是早上的事,我過來是要告訴你,我和柳慧要結婚了,初六辦事。”穆香九說完離開了,他沒有關門,門外的冷風刮進房間,攪動了淡藍色的煙霧,如同一陣龍卷風。郝玉香一陣眩暈,她沒想到自己竟然落魄到了連穆香九都會給自己難堪的地步。郝玉香和閻光明結婚前曾買過很多洋人的童話書,她覺得洋人的童話真好,她覺得灰姑娘真好,她覺得雪公主真好。那時的她相信童話,相信自己是金枝玉葉,相信她總會遇到懂得她的人,把她當珍寶的人。鄧公館給了她良好的教育和教養,鄧巧美嚴厲成就了她的高貴,那時的她覺得自己是一支帶著雨露,明豔嬌圌媚的紅玫瑰。嫁給閻光明以後,她變成了掉進泥濘土路的玫瑰,隨著時間推移,她發現她不是什麼玫瑰,她不過是泥濘土路上的油菜花,被爛泥雨水肆意踐踏,被乞丐流浪漢踐踏,被馬車踐踏。在這條泥濘的土路上沒有所謂的貴圌族,貴圌族不會走這樣的路,即便千年難遇地經過,貴圌族也是坐在馬車上,騎在馬上,永遠不會知道她的存在。穆香九回到長春後,她發狠要跟他睡,她想激發閻光明的尊嚴。男人總是有尊嚴的。現在她看清楚閻光明的麵目,她不再抱任何幻想,他隻是長了陽圌具的行屍走肉,她跟著他注定要爛成泥,爛成汙水。但她必須這麼做,他可以沒有尊嚴,她要有。即便是油菜花,她也要做一個在枝頭綻放的油菜花!但是日本人來了,鄧公館沒了,閻家也沒了,閻光明這個浪蕩子和死了沒有區別。她沒了依托,將來什麼樣,她不敢想,也沒權力想,她曾坐在窗前,吃著牛排可憐那些風餐露宿的人,那些被打被罵流離失所的人。現在她和他們沒什麼兩樣,她隻會比他們更慘,她算是一個美人,美人落魄隻能是備受淩辱,最可悲的是在這個時候,在最不該有尊嚴的時候她想捍衛作為妻子,作為一個女人的尊嚴。在鄧公館長大的郝玉香時刻都想保持優越感,但是在香火屯,她唯一能保持優越感的就是給最不該忠誠的閻光明以忠誠。可她準備生命為代價換取最後的優越感的時候卻落空了。穆香九的態度就是鄧巧美的態度,他們都會認為她愚蠢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郝玉香覺得自己從大家閨秀變成寄生於豪門的貴婦,現在淪落成了愚蠢的農婦。如此愚蠢的忠誠難道不是那些沒有文化的農婦才會做出來的嗎?閻光明忽然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欲哭無淚的郝玉香。“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你能為從一而終,我這輩子知足了。”閻光明眨眨眼,但沒有眨出淚水。他有些失望,但感慨是真誠的,那些和他風流過的各國各族風騷圌女子終歸是他記憶中的碎片,留在他身邊的隻有郝玉香。“你願意為我……我也願意為你……”閻光明拿起了桌上的剪刀,試圖插進自己的喉管。“你不能丟下我。”郝玉香握著閻光明的手:“我先來吧。”“不,你要活下去。”閻光明的手在顫抖,他不知如何下手,他連死都不會。“讓我走在你前麵吧。”郝玉香猛然起身:“你先殺了我再自殺,這樣咱們都圓滿了。”閻光明說出一連串的不,頭腦敏捷,口舌如簧的他像被縫住了嘴唇,說不出合適的言語。吸入身體的煙霧像是變成了亢奮藥劑,郝玉香語速加快,麵色赤紅,顯得異常激動。“你說的對,這麼活著還不如死了!我們自殺吧。現在自殺,你還是在富商之家的花圌花圌公圌子,我還是名門閨秀,再過幾天,可能過了今晚我們就一錢不值了。死在街上沒人收屍,死在林子裏喂了野獸。來吧,你先殺了我,再自殺。要不我先殺了你?”閻光明恐懼地看著郝玉香,這平素對他屢屢挑釁,但最終還臣服於他的女人像是被鬼附身,像是脫胎換骨。他在她的身上似乎看到鄧巧美矜持但不妥協的模樣,似乎看到了大紅襖狂躁暴戾的影子,似乎看到了杜連勝的倔強,穆香九的狡黠……無數的影子撲向閻光明,於是他暈了過去。郝玉香靜靜地看著閻光明,靜靜地給他蓋好被子,靜靜地擦去他額頭的冷汗。郝玉香靜靜地說:“以後苦日子長著呢,不會找點樂子還怎麼活呀。”郝玉香笑了許久,最後她說,我還是會為你從一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