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土皇帝的念頭隻在穆香九腦海裏興奮地盤旋了一個上午。當他得知柳慧懷了他的孩子,渾渾噩噩的念頭便瞬間煙消雲散了。也許大紅襖沒有看錯,穆香九是如狼似虎,但他是如狼似虎的孬種,最期盼的是傳宗接代,最希翼的是媳婦孩子熱炕頭。他上下翻騰,他聲嘶力竭,他費盡周章,目的不過是想要一個兒子。如今柳慧的肚子為他鼓了起來,所有的雄心幻滅似乎都被收入了柳慧那看似平坦,終究會滾瓜溜圓的肚子裏了。穆香九打定了主意,將來香火屯還是讓鄧巧美做家長,他做一個好丈夫、好兒子、好父親,等到孩子長大了,他就可以做點該做的事,最好能死在戰場上,死得聲震八方,名垂青史,每到清明都有人給他燒紙,子孫後代在別人麵前提及他總會眼淚汪汪,又驕傲不已。香火屯的除夕夜和鄧公館的除夕夜大同小異。先是吃年夜飯。美酒佳肴擺滿了二十張桌子,鄧巧美和陸姥爺坐在劇中的首席,身旁坐著女人和孩子。大紅襖拖著傷腿,麵帶笑容地位居其中。東北軍、胡子和香火屯的鄉親占據了其他酒席,還算彬彬有禮的敬酒過後,便開始山呼海嘯的行酒令。鄧巧美不僅沒有退席,反而津津有味地陪著。陸姥爺裝了一會的糊塗,便遏製不住酒癮,拉著幾個胡子拚起了酒。等到十二點的年關,家家戶戶燃放鞭炮過後,所有人齊動手包餃子,一頓餃子酒喝到初一的清晨。大雪如織中的香火屯還未到十二點便有急不可待的後生點燃了鞭炮。鄧公館曆年的規矩是,所有人都要參與燃放鞭炮,驅邪迎新春。杜連勝忙著巡邏,大紅襖負傷臥床,鄧巧美的身邊簇擁著穆香九、郝玉香和柳慧,但郝玉香很快折了回去,閻光明還在炕上抱著大煙槍,大過年的,他不能不露麵。郝玉香忙中出錯,忘了給瓷娃的紅包,瓷娃便甜膩膩地跟著她回去了。“香九,去把連勝叫來。”鄧巧美給穆香九派了差事,又對柳慧說:“把陸老爺也叫來,人老了,少喝酒。”香火屯大部分的人都集中在屯子前的空地,隻等著新年來到,鞭炮齊鳴。噩耗總比好運要提前一步。柳慧首先帶來了壞消息,和胡子們拚酒的陸老爺醉倒在地,醒不過來了。穆香九也派人過來,告訴鄧巧美不要放鞭炮了,杜連勝發現有帶槍的人摸了過來。一次次打聽時間,唯恐錯過吉時,眼巴巴等著鞭炮和禮花呐喊的人們逃命似的退回了香火屯,他們鎖死了房門,拿著木棍鑽進地窖。歡騰的香火屯頓時陷入了一片死寂,而這個時候周邊的村落陸續響起了喜慶的鞭炮聲。抬到空地的鞭炮禮花放回了遠處。穆香九購置的鞭炮塞滿了整整一個房間。過年了。穆香九找到杜連勝的時候,他已經把在屯子裏喝酒吃肉的東北軍,胡子都調到了身邊。他的猜測應驗了,一支不下二百人的隊伍正朝著香火屯進發,幸虧他把巡邏的人放到了二十裏開外,提前發現了蹤跡。那夥人在大雪中迷了路,杜連勝正準備打他們的伏擊。不過杜連勝以為來的會是日本人,而這支隊伍的領頭人是熊吞海。“都聽杜大櫃,不,都聽杜連長的。”穆香九大聲張羅著。沒有人聽從他的號令。杜連勝和憨牛各帶一部分東北人埋伏,跨三江和小金山各帶一部分胡子包抄,二丫頭留在屯子裏照顧大紅襖。“沒啥說的,就是打。不過我有言在先,給熊吞海留條命,我謝謝大夥了。”跨三江在杜連勝布置完伏擊後作揖。沒有人討論熊吞海為什麼會找到香火屯,他們也想不到縣城的朝鮮警察在把糧食賣給跨三江以後,立即把他們的蹤跡報告給了熊吞海,領了一筆賞錢。熊吞海把賞錢塞到他懷裏的時候,也把匕首刺進了他的懷裏。熊吞海說,他和大紅襖之間是中國人的私人恩怨,不能讓日本人摻合進來。朝鮮警察能把消息賣給他們,轉頭就會把消息賣給日本人。若在平時,對於習慣行軍的隊伍,二十裏的路抬抬腳就到了,然而地形不熟,又遇到大雪封山,熊吞海的部隊比預計的足足晚了一個小時。他們等待熊吞海的時候,泥蛋父子把幾十個人帶進了香火屯。拿著槍四處巡邏的二丫頭剛好遇到了他們。“幹啥的?說話,要不我勾火了!”“別別,是我們爺倆。”“大過年的不在家待著,幹啥去了?這都是誰?誰讓你們把他們帶到屯子裏來的?”二丫頭說話的時候,手一直端著盒子炮。“這不是家裏有親戚了嘛。”“這麼多人,都是你家親戚?”“可不是嘛。親連親,打斷骨頭連著筋。都是賣皮貨的,回頭給紅大櫃整兩張好皮子。”二丫頭看到這群人肩扛手抬的都是皮筒子,便沒有多問,收起了盒子炮。一個小時的等待讓紛紛揚揚的雪落在腳下,沒過了腳踝。在樹枝掛成一排的手榴彈沾上雪,變成了晶瑩剔透的雪掛,如同諸多大小如一的雪葫蘆。槍聲響起的時候,附近的村子裏還有零星的鞭炮聲。戰鬥進行的很順利,全完在杜連勝的掌控之中。當年杜連勝是兵,剿過熊吞海手下的胡子,如今熊吞海手下胡子穿上了軍裝,被當了胡子的杜連勝消滅了。漫天的手榴彈如同群鴉掠過樹梢,亂紛紛地落在熊吞海這支隊伍的附近。隨著密集的爆炸,疲憊不堪的偽軍們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即便熊吞海大聲吆喝著,但他的怒吼恰好給小金山指明了方向。小金山帶著幾個胡子衝過去,幾槍撂倒了熊吞海身邊的人,順利活捉了他。不到半個小時,熊吞海的兄弟們除了少數逃出生天,大部門都被擊斃了。胡子們還算手下留情,多年的冤家東北軍隻殺不捉,即便對方跪在地上叩饒,也會毫不猶豫舉槍射擊。小金山剛剛活捉了熊吞海,跨三江就趕到了。小金山沒有急著報仇,直到杜連勝和穆香九這些人都圍攏過來,才舉起了槍。“小金山,熊吞海可是大櫃的親兄弟。”跨三江擋在了熊吞海麵前。他是熊吞山過命的兄弟,不能看著熊吞海就這麼死了。“咱胡子的規矩是啥?他殺了我相好的,我不報仇,誰見了我都得朝我吐吐沫星子。”小金山說著推開了跨三江。“把他交給紅大櫃吧。”跨三江再次護住了熊吞海。“我就一句話,讓我報仇,是我兄弟,攔著我,先問問我的槍。”跨三江雙膝跪地,用力磕了三個響頭:“兄弟,跨三江給你拜年了!”“滾!”殺氣騰騰的小金山一腳踢翻了跨三江。小金山再起舉槍的時候,跨三江大吼一聲,拔出匕首插進了自己的腹部。血頓時染紅了皮襖。“兄弟,我見紅了,行不行?”“有能耐,你死給我看!”小金山怒不可遏。“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跨三江拿出盒子炮,頂住下頜便扣動了扳機,子彈掀飛了天靈蓋,把紅紅白白的腦子噴了出去。所有人都愣了。小金山也有些手足無措,但他還是把槍口對準了熊吞海。“等等!”熊吞海用握住了眼前的槍管:“都是刀頭上舔血的兄弟,讓我死的漂亮點。給我捆上手榴彈,去炸日本人。”“現在說這硬氣的話有啥用,早幹啥去了。”小金山的槍響了。“玉茹,我給你報仇了。”小金山仰頭朝著夜空吼了一聲,隨後跪在跨三江的屍體旁:“跨三江,你給我跪了,我還給你,你因為我死了,我給你償命。”小金山的槍又響了。無論是穆香九還是杜連勝都來不及阻止死亡的到來,也無法阻止。勝利的伏擊轉瞬間變成了葬禮,胡子們默默地抬上了三具屍體往回走。有的胡子默默地流淚,低聲說著跨三江重情義啊,他要是個女的,哪有紅大櫃的位置。穆香九忽然明白了,怪不得跨三江的心那麼細,一晚上給他掖了三回被子,怪不得孫小仙跟他叫姐妹。他想起了一個傳言。熊吞山死前,大紅襖和孫小仙是一樣,都是用來遮人耳目的擺設,熊吞山白天和大紅襖是夫妻,晚上和跨三江睡一個被筒。大紅襖不是隻認錢的孫小仙,她下手害了熊吞山,跨三江一直守在大紅襖身邊,其實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給熊吞山報仇的機會。熊吞山的死讓大紅襖和熊吞海結下了死仇,跨三江等不到親手殺死大紅襖了,因為他要救下熊吞海,熊吞山就他這麼一個親生兄弟。穆香九對大紅襖生出了憐憫之心,她癡戀著熊吞山,又殺死了熊吞山,為了這份癡戀,她甚至找和熊吞山有些相像的穆香九借種。“何苦呢。”穆香九哀歎著看了杜連勝一眼。“這種事,咱們都看不懂。”杜連勝轉身看了一眼開始僵硬的三具屍體。“鬼子,鬼子來了……”踉蹌的腳步和呼喊從遠處傳來。穆香九和杜連勝立即迎了上去。氣息微弱,渾身是血的人是泥蛋。他說鬼子進了香火屯,正在屠村。“真他娘怪了,鬼子的中國話咋說的那麼好。”泥蛋說完變成了第四具屍體。穆香九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意識到屠村的指揮官是誰。……子彈上膛,刀出鞘,所有人都開始狂奔。無風的下雪天和夏日暴雨前的黃昏有幾分相似,同樣的惹人心煩,同樣的悶熱煩躁。杜連勝跑了一陣便覺得汗水從皮襖、皮帽子裏溢了出來。紛繁的情緒也隨著汗水彌漫全身,久經戰陣的戰士常會像嗜血的野獸一般,在槍響的前一刻生出許多令自己顫栗的渴望,然而今天杜連勝竟然有些失落。他想起了記者。他在東北軍的時候最看不起那些把記者當祖宗供起來的上司,可他現在卻盼著有拿著相機的記者,他希望有記者拍下他浴血奮戰的照片,即便刊登在報紙最不起眼的地方也好,如果他殉國了,總算是有個證據,證明他是個堂堂正正的軍人,證明他為國捐軀。杜連勝不由地笑出了聲,他笑自己竟然想要記者給自己拍照,他笑自己怎麼會怕。短短的時間內,大紅襖手下的幾個炮手都死了。跨三江和小金山和熊吞海死之前,二丫頭已經死了。當二丫頭遇到泥蛋父子,收起盒子炮的時候,假扮成皮貨商的日本兵立即動手殺死了她。所謂的皮貨商根本不是泥蛋父子的親戚。泥蛋父子下午偷偷溜出了香火屯,想獵點野味下酒,回去的時候正好遇到了穿著中國百姓衣服,說著純正東北話的日本兵。日本兵說他們沒有地方歇腳了,給他們拿了一些錢,說是隻希望能在暖和的房間裏過個年。於是財迷心竅的泥蛋父子把他們帶進了香火屯,二丫頭被殺後,泥蛋父子也被刺刀放倒了。泥蛋拚著最後一口氣來報信,但一切都晚了。穆香九確信日本兵的指揮官是井手誠,是柳慧的哥哥。“插洋跳啊!”杜連勝帶頭往回衝,穆香九瘋了一樣跟在後麵,香火屯是他的家鄉,是他唯一的家鄉,他所有的親人和希望都在香火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