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心不在焉地隨在一眾女眷之後,漫步行到了禦花園中。
園中處處彩燈高掛,火樹銀花,一派節日氣象。女眷們大多熟識,三三兩兩結伴賞著燈,其間也有人上前跟阿璃搭話,但見她神情木然,還以為她出身名門、性子高傲,不屑與常人為伍,便不再多加理會。阿璃樂得落單,遠遠地跟在最後,心頭卻是思緒萬千。
陳國王宮的禦花園,她再熟悉不過。小時候在此為奴時,每日必做之事就是清掃這園子。花園中的每一處,她閉著眼也能找出來。東麵桃園角落的那座假山背後,她記不清躲在那裏偷偷流過多少次眼淚;西南邊的回廊庭院裏,養著許多禽鳥,多少次,她弓著瘦小的身軀,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地上的鳥糞;現在正走過的這條沿池小徑上,她被幾個小宦官用木條抽打地滿身青痕,最後還差點被扔進了太液池……
時過境遷,誰能料想,今日她會以貴客的身份,錦衣貂裘、珠圍翠繞地故地重遊?
可為什麼,她心裏沒有半點的喜悅?
兩個小宮女捧著筆墨彩絹走到阿璃麵前,曲膝一禮,“韓妃娘娘說要準備放花燈了,請小姐將要許的願寫在這絹條上,奴婢們待會兒會縫到花燈上。”
放花燈是陳國上元節的習俗,將絹製的彩燈置於河上,任其順水而飄。官宦家的女子們常常將所祈之願寫在燈上,以盼靈驗。未婚的少女們,通常會借此時機、一求良緣。
阿璃執著筆,半天也沒落下。
耳畔,似乎響起了慕容煜的聲音:“阿璃,我發誓,此生非你不娶!”他的眼神,是那樣的真摯,懷抱是那樣的溫暖,親吻是那樣的熾熱……
為什麼,明明已經有了未婚妻,明明知道暗夷族人一生隻能一心一人,還要許下這樣的誓言?
為什麼,命運既然注定了他們之間要結下無法化解的仇恨,還偏偏要造就最初的相識相遇?
阿璃痛苦地閉上雙目,又旋即睜開,心頭苦澀地自嘲道,也許這血仇之恨的結局,並不算壞。若不然,難道自己還要去跟一國公主爭王後之位?
一國公主。
霎那間,阿璃腦海中忽似有電光閃過。
“你若不肯花心思裝扮,又如何跟一國公主爭男人?”
她目光遊離,拿著筆的手指發著抖、在絹條上點出斑斑墨跡。
兩個小宮女麵麵相覷,猶豫了半天,你推我我推你,終於怯生生地開了口:“那個,那個,絹條……”
阿璃回過神來,咬著嘴唇,迅速地寫了幾句吉利話,遞給了宮女。
她轉身走到水池邊,扶著欄杆,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胃中翻江倒海似的惡心,喉頭酸痛的厲害,眼裏卻是出奇的幹燥。
不是沒有過疑惑,隻是沒有想到,一個她躊躇再三鼓足勇氣嚐試去信任的人,居然是如此的殘忍無情!
“你若真見到他,或許……殺不了他。”
“難不成你妄想著事事兩全其美,但凡讓你看得入眼的男人都要照顧周全?”
“如果是另有其他的原因呢?比如,兩人之間有世仇,即使彼此愛慕,也不能在一起。”
延羲從太華後殿出來,顧不上取鬥篷,直接一身輕袍地匆匆去了禦花園。
他常常出入王宮,熟知路徑。宮人們遠遠見到了他、也皆低頭行禮,不敢阻攔。
太液池邊,宮女們正挨個兒地往水中放置著花燈。夜風中搖曳的燭火,映著五顏六色的蓮燈,翩翩然順流而下。池水的另一端,是前庭的望月台,不過多久,守候在台上的太子和朝臣們,便能看見這順水而至的朵朵花燈。
延羲的眼光急切地在人群中逡巡,卻捕捉不到阿璃的身影。
不知為何,今夜,他有種難辨緣由的擔憂。或許,僅僅是因為慕容煜這個名字在大殿中被反複地提及……
他穿庭過廊,一個角落、一個角落地找尋著。燈火闌珊處,隻有無盡的失望。
終於,在一個偏僻無人的小院子裏,延羲找到了阿璃。
她靜靜立於一株梅樹下,一動不動,仰頭凝望著什麼,及地的雪貂鬥篷輕掃著地麵,整個人、似乎和地上那層薄薄的積雪融為了一體。
延羲的心,突然快跳了起來,仿佛位情竇初開的少年,第一次見到了為之心動的女子……
他默立了半晌,才出聲喚道:“阿璃。”
阿璃緩緩轉過頭來,“你談完事了?”
延羲輕輕“嗯”了聲,走到阿璃身旁,“你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裏?”
“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事,就隨便到處走走。”
延羲環顧了下院子四周,隻覺周遭荒涼偏僻,想必平日極少有人出入。
阿璃伸出手,拉過一段樹枝,湊到鼻前、嗅了嗅花朵的清香,“我第一次遇見仲奕,就在這裏。” 她的聲音裏,有種不同尋常的溫柔,“他當時就像我這樣,穿著一身白衣,靜靜地站在梅樹下。我生平第一次,領悟到什麼叫自慚形穢。後來,我有了錢,可以自己買衣服的時候,就買了很多很多白色的衣裙。”她垂眸輕笑了聲,“可笑的是,他從來沒見過我穿那些衣裙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