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煜聞言抬起了眼,對上了阿璃的目光。
那雙夢裏見過千百回的眼眸,清亮的宛如燦燦星子,又迷茫的好似溶溶月色,壓抑著說不出的淒苦與隱衷。
如果說,前一刻他的心中隻有失而複得的喜悅,那麼這一刻便是五味雜陳、滋味難辨。
能提出這種要求的,絕非鬼魅,當真是阿璃無疑。
而她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卻是因為東越仲奕。
時隔多年,慕容煜已不大記得那位清雅俊逸的東越國君的模樣,但他永遠也忘不了阿璃縱身躍上船舷、決然墜入大海的一刻……
阿璃見他遲遲不言,冷笑道:“怎麼,不願意了?既然如此,剛才又何必說得那麼信誓旦旦?”
她撐開了身子,旋身往岸上走。
慕容煜伸手去拉她的手臂,聲音有些微微顫抖,“阿璃……”
阿璃沒好氣地說:“你難道連衣服也不讓我穿嗎?”
慕容煜臉上一熱,鬆開了手,背轉過身去。
阿璃上岸迅速地穿好衣服鞋襪。
這場突如其來的重逢讓她有些措手不及的發懵。她無法否認,慕容煜適才在水池邊的那番自語讓她微微發痛的心漾出了一絲淺淺的甜。可她也無法忘記橫亙在兩人之間的血海深仇,無法忘記他的隱瞞和欺騙,無法忘記,當日他不顧自己的哀求逼得仲奕跳海自盡……
她尋思著逃離。
這時,洞外突然傳來內侍尖聲尖氣的聲音:“陛下,前殿傳來話兒,說是陳國的相國風延羲想求見陛下。”
阿璃聽到風延羲這三個字,腦中驟地繃緊了一根弦,思緒也不由得清明起來。
風延羲出現在越州王宮,無非有兩個可能的原因。要麼是沃朗的禁咒沒有起作用,他找出了自己的行蹤,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該這麼招搖地直接上門求見慕容煜。要麼就是他知道慕容煜身在越州,特意來談交換青遙的條件。
慕容煜在水中轉過身來,視線在阿璃身上停駐一刻,隨即朝洞外吩咐道:“寡人今日不得閑,讓他明日再來。”
“等等!”阿璃來不及細想,脫口問道:“你能帶我去見延羲嗎?”
慕容煜怔了一瞬。
他想不出阿璃想見風延羲的原因。可時至今日,好不容易地失而複得,他其實,再沒有能力拒絕阿璃的任何請求……
慕容煜點了點頭,重新開口吩咐了一句,讓侍者候在了洞外。
他上到岸上,彎腰擰了擰嗒嗒地滴著水的衣袍邊角。
慕容煜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肩寬腿長,彎腰的姿勢卻不顯得笨拙。
阿璃靠著洞壁的岩石,默默看著光影斑駁中慕容煜的側影,隻覺得這滴滴答答的水聲跟自己的心跳融彙到了一處。
她想起他們初識時,他也是以相似的姿勢把黑色大氅鋪到地上,隻為不讓她坐在冰冷的地上……
在東海的一千多個日夜裏,阿璃也曾反複問過自己,為什麼不是旁人,而偏偏是他?
而這一刻,她恍惚有些明白了。
因為在他的身邊,她覺得自己是個女人。
一個被疼愛、被嗬護,可以撒嬌,可以軟弱的女人。
這種感覺,對她來說,一直都太奢侈,太難得……
洞外站著十幾名宮人和侍衛,垂首躬身、摒息禁聲,餘光偷瞟到國君浸濕的衣袍和身邊多出來的女子,疑惑蔓生,卻都不敢出言相詢。
慕容煜對阿璃輕聲說:“我們先去換身衣服,再去前殿,好嗎?”
他此時尚有種身在夢中的不真實感,唯恐自己說話的聲音稍大些就會讓眼前的人如幻象般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璃亦是思緒恍惚,亦步亦趨地跟著慕容煜朝溫泉宮正殿的方向走去,卻感覺踏出去的每一步都踩在了虛空之中。
走了一會兒,慕容煜問她:“你,認識風延羲?”
阿璃認識風延羲並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她口氣中的那份熟稔。
阿璃垂目一瞬,“哦,那個,他……他其實是我表哥。”
慕容煜聞言蹙起了眉頭,思忖片刻,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他當真是你表哥?”
阿璃的身份一直撲朔迷離。
慕容煜初識她時,她說自己是陳國人。兩人定情之日,她告訴他,自己其實是暗夷人。而在海船上重遇時,她又搖身一變,成了東越名門閨秀……
東越歸降之後,慕容煜讓程武暗中打聽過阿璃的身世。宮人和朝臣們隻知阿璃是司空鄭玄的侄女,一度曾女扮男裝地住在宮中陪伴君上。但程武對阿璃素來頗有成見,死活不信她是名門之後,於是挖根就底地一路追查到了鄭氏族譜,又威逼了一番鄭玄,才得知原來這個侄女的身份竟是假的。
阿璃說:“這種事還能有假?我四年前跟延羲一起去過宛城王宮的上元夜宴,陳國朝廷上下的人都是知道我身份的。”她抬頭瞄了眼慕容煜的神情,斟酌問道:“延羲他,是為了青遙的事來找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