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水土(散文)
散文
作者:徐興正
我仔細盤點過,在那座以姓氏冠名的村寨裏,我父親這一代人,識字者確實沒有幾個。族間的伯伯,一個念過私塾,一個參過軍。族間的叔叔,一個當過社長(後來改稱“社長”為“村民小組長”,毫不在意地透露了“上邊”的傲慢),其他的什麼也沒幹過。就是這麼兩三個人,能認能寫幾個字。
父親當過工人。從工地回故鄉時,他用鐵釘釘了三隻笨重的木箱子,並在上麵刷上了綠油漆。木箱子裏藏著幾十斤電線,銅芯的,帶回了姑娘草坡,也就是他的出生地。然後,送到一個叫“青山”的地方,找那裏一個也是姓徐的銅匠打成了兩口吊鍋。其中的一口,伴隨父親和母親至今。另一口,分家時分給了大哥一家。木箱子裏還有幾個會議記錄本,黑封皮的,我上小學四五年級時看見,它們塵封了二十多年。由於我們家在土瓦房裏用木柴作燃料,滿屋子的煙塵鑽進木箱,將過去潔淨的紙張熏染得陳舊不堪,彩色插圖也變得暗淡極了。當時我才知道父親不僅認識很多字,而且書寫還很工整、流利。我開始覺得父親和別的農民不一樣,第一次對他肅然起敬。
現在想來,我那時對父親的敬意,其實是對文字敬畏的轉移。在我的記憶中,不僅父親本人,就連一字不識的母親,也將文字奉為鬼神。這也許是,他們從工廠回來,很多有用的東西都不在了,卻將看似無用的會議記錄本保存下來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的,他們視文字為鬼神而非神靈。神靈是用來敬重的,鬼神則不同,常常是又敬又怕。文字之神,可能為他們帶來福祉,所以敬之;文字之鬼,可能為他們帶來災禍,所以怕之。大哥和我的書本、作業本,以及一切有文字在上麵的紙片,父親和母親都像對待鬼神一樣對待它們。一些紙張,即使已經為我們所廢棄,被姐姐妹妹用來“剪花樣”、“貼鞋墊”,做女紅,父親和母親也會深感不安。父親對文字之神致敬,確實得到了福祉。大概是80年代中期,經一個在縣城工作的親戚幫忙,父親憑著一個會議記錄本裏夾著的一紙“退職證明”,從此,每個月從鄉民政所領到了二十三塊錢。到了21世紀,這筆錢又有所增加。如果不是文字之神的保佑,當過工人的父親曾經服務過的政府,永遠不會再認他,給他這點生活困難補貼。母親就是一個例證。她和父親是同一個工廠的工人,本來就沒有什麼兩樣的,但跟父親回故鄉,由於疏忽,沒有辦“退職證明”,政府就不理她。父親對文字之鬼的懼怕,也是有事例的:1997年,我在昭通師專讀書,做家教掙一點生活費。那個小學生的父親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從前的地下黨員,受過迫害,坐了十多年牢,妻子在他入獄後受害致死,他平反後當過某縣人民法院的領導,要退休了又娶妻生子。我為了掙五十塊錢,受他之托,寫過一篇回憶他從事地下革命的文章,說是黨史研究室要刊用。這事讓父親知道了,身為一名老黨員,出於對組織已有的了解,他生怕我惹禍,擔驚受怕了好長時間,直到我1999年畢業並順利分配了工作,此事才算過去。
之所以要在這時說到父親識字,原因有兩點:其一,在姑娘草坡,我是識字最多的徐氏子嗣。而更為幸運的是,我不僅因為“識字”而改變了命運,既可以不像父親和母親那樣住在徐家寨子那麼一個貧窮、荒涼的地方,又可以不像當農民工的兄弟姐妹那樣四處飄泊、亡命天涯,竟然在一個縣城住了下來,而且還以在父親眼裏黃金般高貴、鬼魂般神秘的文字,經營著他們永遠不可知的人生,這就是我幹了十來年的“文字工作”,以及一直在暗中進行的“寫作”。我暗自慶幸的同時,也感到了酸楚。其二,這些年來,我用通行的“文字工作”養家糊口,卻敗壞了文字,罪不可赦;我用脆弱的“寫作”捍衛尊嚴,倒也對文字充滿敬畏,確有一顆謙卑之心。冰火兩重天,這是人生多麼難以調和的兩極!我個人內心的衝突和爭戰可想而知。為了緩解或者說逃避靈魂深處的煎熬,我在此前的寫作中,避開了自己的身世,避開了生我養我的徐家寨子,避開了與我血脈與共的親人,避開了我卑微苦寒的家族,避開了我自己的和這一切無所歸依的命運!但是,正如以“文字工作”安身,以“寫作”立命的我,不可能避開文字本身一樣,這一切實際上都是避不開的。所以,我必須重新正視並接受它們。
於是,我決定讓父親和所有親人進入“寫作”。對我來說,這也許是某種意義上的感恩。但有一點,我自己是非常明白的,那就是:對我的身世、寨子、親人、家族,以“文字”作報答,它們並不需要,也不理解,更不接受;而這種所謂報答,我並沒有付出什麼,反而得到了更多、更大的好處,簡直就是一種自私,一種索取,至少,我會因此而不那麼酸楚了,也不那麼煎熬了,還部分地實現了自我救贖。進一步說,對於父親,對於那一切,我其實無以報答,什麼都不能給它們,而它們卻把一切都給了我,這其中也包括命運。
能不能給識字的父親找出一兩個與他的命運息息相關的文字來?我想了又想,想出兩個字來,它們是:水,土。
水,土,在父親的生命中,孰重孰輕,不可妄下結論。但可以先從土說起。
姑娘草坡,是由若幹個懸崖托起的山坡。它不具有整體性,是數不清的小山坡,絕大多數呈弧形,以並不舒緩的坡度,斜向上,疊加在一起,看起來混亂,破碎。在疊加的過程中,又造成了新的懸崖,山溝。懸崖上,山溝邊,地形就更陡,但好在生長著一些樹木,有核桃,板栗,油茶,油桐,棕櫚,杉樹,櫟樹,青岡,以及其他“雜木”樹。而雜木樹中,既有喬木,也有灌木,有用作木材蓋房子的,也有用作燃料做飯吃的。這些樹木,在視覺上減緩了姑娘草坡的山高坡陡、溝大穀深。人心寧靜之時,也能感覺出山清水秀來。樹木之類,這是現在的情形。而在父親他們的童年時代,這裏還有大片的森林,鬆樹大到幾個人將手臂牽在一起方能合圍,林邊小道荊棘叢生,虎狼成群。姑娘草坡之上,又是若幹個懸崖,而某個懸崖的上邊,有一小個“坪”,分布著我們村最為平整的耕地,剛下戶時,一家有一兩畝,後來大家庭分成幾小家,那點平地就被分割成幾份了。那裏叫“梁山地”,離我們徐家寨子將近有十公裏那麼遠。我們的耕地,就在這樣的陡坡上,或者懸崖上。現在,這裏的所有人都聚居在徐家寨子,屬於姑娘草坡的地盤上,別處,就沒有人家了。
而父親並不是在徐家寨子出生的。那時候,奶奶、伯伯他們一家住在一個懸崖之上,那裏隻有一小塊平地,條狀的,其實是一個山脊。如果從徐家寨子前往梁山地,到那個山脊,就走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爺爺常年在個舊的礦洞裏討生活,對奶奶她們來說,那是一個比天涯海角還要遙遠的地方。1937年,父親的降生,讓不到三十歲的奶奶更加絕望:養活兩個孩子,比養活一個難。今天,我很難想象,在那個悲苦的山脊上,更加悲苦的奶奶,當著不到七歲的伯伯的麵,一邊流淚,一邊往剛剛生下來幾天的父親嘴裏塞土,想要悶死他。塞了幾把土之後,奶奶還是下不了手,就把父親抱到茅草房下邊的一個岩洞裏。幾個時辰之後,一個比奶奶年長,我們稱之為“二奶奶”的婦女,把父親抱了回來,交給奶奶。二奶奶一家是奶奶她們的鄰居,許多年之後,她家搬到了鄉內一個叫“官寨”的地方。奶奶往父親嘴裏塞土時,二奶奶躲開了。父親的哭聲從附近的岩洞裏傳出來,對二奶奶也是一種煎熬,她雖然躲在家裏,但淚水還是止不住流下來。兩個同命相憐的婦女,淚流滿麵地摳著父親嘴裏殘留的泥土。哭啞了的父親,吸著奶水,吞入腹中的泥土,奠定了他的生命基調。這件事,是父親長大成人之後,二奶奶告訴他的。父親對我轉述完此事,接著說,即使二奶奶不把他抱回來,奶奶在淚水流幹之後,也會把他抱回來的。
奶奶之所以養不活父親、伯伯,原因是她們沒有土地,就連她往父親嘴裏塞的那幾把泥土,也是別人的。否則,根據父親的描述,勤勞、能幹如奶奶的婦女,怎麼可能養不活她自己和兩個小兒呢?
以此推斷,父親一生熱愛、鍾愛、珍愛、疼愛、喜愛、酷愛、溺愛土地,完全就是命運使然。
奶奶留給父親的記憶,主要是兩件事。一件事,是在父親五六歲時,家裏遭了劫匪。奶奶被綁在茅草房裏的一根木頭上,劫匪用尖刀背敲她的腦袋、肩膀、背脊、手背、膝蓋、腳踝,逼她說出礦上的爺爺帶回來的銅板藏在哪裏。伯伯、父親則被劫匪把他們從地麵上提起來,又拋下去。奶奶以巨大的勇氣承受著災難,但在殘忍的折磨麵前,作為一個孤苦無告的弱女子,她還是閉上了眼睛。劫匪用尖刀柄一點一點地敲擊茅草房的地麵,他們最終發現了異樣,從一個角落裏挖出了一隻瓦罐,但裏麵隻有八九個銅板。這幾個銅板,伯伯、父親也不知道,是爺爺什麼時候帶回來的,奶奶什麼時候埋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