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她又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眼前的人長得太過詩情畫意,明淨文雅,這樣好看的人――她想,不畫一幀水墨丹青掛起來真是可惜了。
…
這個人,剛好長成了她喜歡的模樣。
……那天,窗外飄著雨絲,冰涼涼的拂在臉上,隻是轉眼她又忘記自己剛剛做了什麼,耳邊風鈴泠泠的響,伴著女人吃吃的笑聲。
天空起了薄霧,一層層的迷了視線,耳邊吃吃的笑不間斷的響,穿著藍白病號服的她突然轉頭,拎起懷中金黃色的抱枕拍了出去,終於解救那串風鈴與苦難,也解救了自己的耳朵。
零七一號訥訥站著,頂著一頭蓬亂的頭發瞧著她,她跟她互瞪了好一會,終於移開目光手指向病床,“安靜呆著,不許吵!”
她看著零七一號訥訥走向床鋪,伸手捏了捏臉,她剛剛的樣子一定很凶狠吧…
懷裏抱著金黃色抱枕,抱枕發舊,已洗滌過多次。轉頭,一張塗鴉闖入眼簾,她捏著那張紙,橫看、豎看,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這是什麼鬼東西?
誰畫的?
“零七零,別欣賞你的大作了,乖乖吃藥了。”沉沉的嗓音在身後響起,她疑惑的寸寸回頭,對上一副黑眼眼鏡,她將這個穿白衣服的女人打量了一遍,終於悠悠開口,“我是不是在那見過你?”
護士木木的,臉上神色不變,掃過她,“昨天才見過。”
“咦,…那麼巧?”她湊近了看她,“可是我不認識你啊!”
“嗬嗬……不巧!”護士睨著窗外的目光突然一變,凝在一處,張口就呼,“哎呦我的祖宗唉……”那聲音伴著她衝出去的身影長長拖出一路。
窗外懶散的雨絲裏,身著藍白條紋病號服,胸前映著療養院字樣的人,舉著不知從哪扒拉來的繩子,正在舉行一次隆重的蕩秋千――畢竟,用脖子蕩秋千的人,很有可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第一人。
尖削的下巴擱著軟軟的抱枕,她就這麼靜靜站了好一會,直到,背脊上落下兩道刺人的視線,她搭拉著眉毛轉過身,就看見那個應該在水墨畫裏……掛牆上的人。
這樣明淨文雅,詩情畫意的人就好像是在書裏泡出來的一樣。
…應該是這樣形容的吧。她想。
那個人,在門外,坐著一把輪椅,靜靜看著她,幾綹短發浮掠光線拂在他白皙額上,他的眼很好看,淩淩的好像浮著光,他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帶著水一般和緩,“過來,推我去散步。”
這是她見他的開場白,不華麗、不浪漫、不溫柔,甚至帶著一種天生的驕傲,好像她是他的小仆人。
“可是,外邊在下…水。”她一時忘記那形容詞,隻能從灰蒙蒙混沌的腦海裏找出這麼個還算是形容恰當的字眼。
他仍舊望著她,“那又怎麼樣,下雨天散步才有情調。快點!”他像個大爺似的坐在輪椅裏,身殘誌堅的下命令。
推著輪椅,鬱鬱咬著唇,看著坐在輪椅裏的人正饒有興味的翻來覆去的研究她的抱枕,手指輕點抱枕一角小小的圖案……一個醜醜的q般人物。
看著門前兩個階梯,她怔怔犯了難,可她這個人天生就是個不服輸的。最後蹙著眉毛,將他推到那個小小滑坡前,先自己站在下麵,手扶著他的輪椅往下滑,輪椅上的人一看她這大義凜然的陣勢,估著她要犯蠢,忙兩手抓了扶手。
纖細的手腕一使力,輪椅順著斜坡滑下,她緊忙後退兩步,穩住了輪椅,身子徒然往前一侵,胸前隔著軟軟抱枕,一個溫熱熱的吻落在他額上。
軟軟溫溫的觸感觸上額頭,輪椅上的人一時呆了,舉著抱枕的手將那姿勢維持了好一會。
等他回過神,那站著的人已經茫然的舉目四望,似全然忘了前一秒的事情,蒼白纖瘦的五指觸著空中涼涼雨絲,天空已漸漸露出一線陽光,雨絲依舊無聲飄著。
“這樣的天會不會長蘑菇啊?”輪椅碾過路麵,留下淺淺痕跡,輕輕的聲音。
“什麼?”輪椅上傳來詢問,他動動身子,將軟軟的金黃色抱枕又往身後塞了塞。
她偏頭看他,又嘀咕一遍,“會不會長蘑菇?”
輪椅上的人看了她好大一會,挑挑眼角,“為什麼會長蘑菇?”
她好生想了想,方想起那句話來,“太陽雨的天氣最適合長蘑菇。”
“噢。”輪椅上的人若有所悟。
她望著輪椅上那人略顯淩亂的發,晶瑩的小水珠掛在發上,折射出太陽的碎光。目光描摹過他白皙的耳廓,修長的頸,藍白條紋的病號服。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輪椅上的人將整個抱枕掩在背後,不露分毫,仰頭看她,睞了眼,半晌才開口:“夫梓。”
“夫子?!”
“你是老師?”
她很榮幸的接了他一對白眼,“梓樹的梓。夫梓,可懂?”
她望著他的發頂,茫然:“懂!”
夫梓欣慰點頭,孺子可教也。以至於後來,當他知道她一直喊的是夫子兩字的時候,哭笑不得。
“你叫什麼?”夫梓抹去臉頰涼涼雨滴,看著遠處薄霧悠悠。
她扯著自己衣裳瞧了瞧:“零七零。”
片刻沉默:“我沒問你代號!”
她歪過身子看他,罔然:“我忘了!”
夫梓看薄霧良久,聲音柔緩,“那我以後怎麼稱呼你?”
“你可以喊我代號:零零七!”
夫梓卒!
雨過天晴,清風吹散薄霧,天空橫亙一抹淡淡彩虹,零七零耙耙頭發,一聲驚號:“哇!彩虹!”
輪椅上的人給她駭的一跳,扭轉身子低吼:“肖似水你要瘋嗎?!”
果然人的習慣是滲入骨子裏的,即使失憶了,傻了,習慣還是那般習慣。
這人啪嗒兩腳轉到輪椅前,撐著身子十二分好奇,“你怎麼知道我叫肖似水?”
夫梓看著近在咫尺的一雙晶亮的眼,壓下心頭歎息,一指撇開她腦袋,“你擋住陽光了!”
似水乖乖讓開,一轉眼,忘了這茬。
扶桑花開的正好,紅色花朵豔麗,枝枝葉葉的影落下,正落了他滿懷,他仰著頭,睞著眼看天空,那一側臉、一仰頭的弧度,好生溫柔。
竟然比旁邊那株扶桑花還要好看。似水像個十七歲的青澀稚子,猶如被蠱惑,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人看。
若問這世間,做什麼最閑適,想來,該是流浪漢和精神病,兩者皆有一樣的性質,渾渾噩噩就混過一天,也不怕別人問詢,因這兩個名頭就是最好的答案。
療養院的日子好像過的很快,又好像很慢。一天扒著窗的時候,隻能聽著一室靜默,時間慢的好像沒動過,可渾渾噩噩的,一時間,又不知過了多少日夜,那高聳院牆外的天地是否換過。
可否有人曾站在那高牆之外,為我惦念。
這是重要且孤獨的問題,每每孤獨欲死,似水便要想上一想,然後自心底深處掘出一個惦念自己的人來。
大哥,想來是惦念我的吧。隻是,許久沒來了。
枕頭底下壓著硬皮本子,寫的是她不時清醒時記下的東西,攤開本子記下這麼一句,筆尖頓在了紙麵上,許久才慢慢勾勒下一句話――
‘那是個詩情畫意的人,我好像見過他。’
肖似水是個頂霸道的人,自己的東西從不許別人多碰,若是碰了,總忿忿的恨不能剁了人爪子才好。
因此,與她同寢室的人換了又換。
在堪比精神病院的療養院睡覺,是個高難度的技術活,睡的好了,第二天可以順利爬起來見到太陽,睡的不好,誰知道第二天睜眼看見的是人還是鬼。
如今的室友還算溫和,怯懦的溫和,總算能保全自身安全。最刺激的一次,是半夜差點被人當成鐵板燒,那個給人嚇的呀!
――那人臉都被她給撓花了!
此後,莫說正常人,精神病都怕了她了。
那個人似乎對她這些英雄事跡頗了解,也頗欣賞,總要調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