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商品”的魔力：從巴特的《S/Z》談起
海外文壇
作者：鄒濤
摘要：
羅蘭·巴特在《S/Z》中提出了“契約敘事”和“敘事商品”的概念，指出敘事的交換功能，但並未對此進行深入闡釋。文章細致探討了“契約敘事”和“敘事商品”的獨特性，突顯敘事的強大力量及其根源：生產、交易與消費三個過程融為一體，敘事從生產對象逐漸轉變為生產過程的主導者。這使“敘事商品”區別於其他商品，也使得“契約敘事”無法控製，敘事因此具有了獨特的魔力。關鍵詞：羅蘭·巴特；《S/Z》；“契約敘事”；“敘事商品”
敘事所具有的娛樂、教化、認知甚至精神治療的功能已得到學界普遍承認，而其作為一種獨特商品所具有的交換功能則尚不為大家所熟知。羅蘭·巴特明確提出了敘事的交換功能。他在分析巴爾紮克的《薩拉辛》時，使用了“契約敘事”（contract-narrative）、“敘事商品” （narrative-as-merchandise；narrative-as-goods）①這兩個概念，認為：一個人敘述不是為了“娛樂”，不是為了“教育”，也不是為了滿足意義的人類學功能，而是為了交換；這種交換就蘊含在敘述之中：它既是產品又是生產過程，既是商品又是貿易；既是股份又是股東……②
如何理解巴特上麵這段看似突兀矛盾的話？ “契約敘事”和“敘事商品”這兩個概念對大部分中國讀者而言仍非常陌生，而巴特在《S/Z》中也並沒有對它們的特性進行細致闡釋。事實上，敘事的交換功能對於我們更全麵地理解敘事的強大力量及其根源非常重要。有鑒於此，本文將對“契約敘事”和“敘事商品”的獨特性進行更為深入的探討，努力彰顯敘事功能中的另一側麵。
一《薩拉辛》：一場“契約敘事”
巴特在《S/Z》中細致剖析了《薩拉辛》中的“契約敘事”。《S/Z》可分為四個層次，由裏至外分別為：第一，薩拉辛和被閹割的歌手讚比內拉之間的情感糾葛；第二，敘述者“我”在郎蒂宅府聚會上為引誘羅切菲德夫人而講述薩拉辛與讚比內拉之間的情感故事；第三，巴爾紮克對上述兩個層次的講述，即小說《薩拉辛》；第四，巴特對《薩拉辛》的解讀。巴特在第四層分析了第二層所展現的“契約敘事”。 在第二層，敘述者在聚會時出言帶刺，不小心得罪了他心儀的羅切菲德夫人。為了引誘羅切菲德夫人，他主動提出向她講述郎蒂家那位神秘老人（衰老的讚比內拉）的故事：“至少，你樂意聽那些南方迷人女子的讓人激情洋溢的故事吧？”“當然。那又怎樣？”“那麼，我明天九點左右將拜訪你，為你講述神秘的故事。”“不，”她回答，“我想現在就知道。”“當你說‘我想’的時候，你還沒有給予我遵奉懿旨的特權呢。”“就在此刻，”她撒嬌道，“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秘密。到了明天，我也許都懶得聽你說了……”③巴特認為，羅切菲德夫人要求立刻講述是“出於純粹的任性”，是一種“暗示她的主導地位的方式”。④筆者以為，她的言行似乎表現出她沒有充分意識到敘述者的“契約敘事”本質，她也許將敘述者主動提出講故事的行為看做“免費的禮物”，理所當然地要求當場打開看。而敘述者利用對方對神秘老人和神秘畫像的好奇心，以相關故事作為誘餌，引她接受一個契約，即以他人的秘密故事換取她的情愛。不過，敘述者並不想暴露自己的目的，而寧願將其掩飾為一個他送給她的禮物。不幸的是，羅切菲德夫人要求馬上得到該“禮物”。這樣的要求無疑會使敘述者期望的回報大打折扣：他本期望得到一個便利的時間和場所和她獨處，共度一段浪漫時光，而不是在這個人聲嘈雜的聚會場所講述故事。這迫使他不得不揭開“免費禮物”這層假麵紗，以“你沒有給予我遵奉懿旨的特權”暗示自己是在做交易這一真實目的。正如巴特所分析的：“你還沒有給我任何東西，因此我對你也沒有義務。這意味著：如果你把自己交給我，我就將告訴你這個故事：以物換物，一會兒的情愛換一個好的故事。”⑤巴特將這兩個人物間的“契約敘事”進一步表示如下：A（敘述者）想得到B（貴婦人），而B想要A擁有的某樣東西（關於神秘老頭以及那幅阿多尼斯畫像的秘密）。於是，A和B將交換他們各自的欲望。⑥
羅切菲德夫人要求敘述者立刻講述她渴望的故事，這在敘述者看來相當於要求當場“驗貨”。在交易的真實性質暴露出來之後，他們之間的談話變成了一場“討價還價的拉鋸戰”⑦。羅切菲德夫人采用了多種還價策略。她首先威脅說她的好奇心保持的時間可能很短，第二天就可能對他的“貨品”不感興趣了。換句話說，她在警告他的“貨品”將很快到保質期限，麵臨過期作廢的風險。為了加強這一威脅效果，她起身去和其他的年輕男士跳舞，暗示他有潛在的競爭對手，惹得敘述者在“憤怒、生氣、崇拜、傾慕、嫉妒”⑧中煎熬。這些手段迫使敘述者卑躬屈膝來俯就她。畢竟，她是他目前想要進行交易的唯一重要“客戶”，所以他不得不一直關注著她，焦慮地等待她重新來下“訂單”。很顯然，羅切菲德夫人在這場交易中占住上風。敘事者在開始的時候以漁翁、獵手的姿態出現，由他撒網並提供誘餌，但最終自己卻成了被捕獵的對象。
“到明天再說，”她在淩晨兩點左右離開舞會的時候說。
“我不會去的，”我對自己說。“我會放棄你。你太多變，也許比我想象的……要輕浮上千倍。”
第二天晚上，我們倆坐在一個小而雅致的客廳壁爐前，她在一張矮沙發上，我則靠著她腳下的墊子，仰望著她的眼睛。外麵街上安靜，屋內燈光柔和。這是讓靈魂快樂的一個夜晚，讓人無法忘懷的一個時刻，寧靜而懷著渴望的瞬間，其魅力帶來後續的不斷遺憾，盡管後來也許有更快樂的時候。誰能抹掉愛情萌動時留下的那份生動烙印？
“好吧，”她說，“我在聽。”
“我不敢開始。這個故事對於講述者有些危險的段落。如果我變得太動情，你一定要打斷我。”
“講。”
“遵命。”⑨
從上麵的場景可看出，羅切菲德夫人在離開舞會之前終於表達了下“訂單”的願望。而深受煎熬的敘述者感覺被她晾在一邊太久，渴望通過拒絕她的“訂單”來挽回些許尊嚴。他害怕她毀約，或者按巴特的話說，擔心被她“欺騙”⑩，但同時，他又無法抗拒潛在的交易帶來的巨大誘惑。此外，正如敘述者/作者所評論的：“向戀愛中的人談及危險等於向他兜售快樂，不是嗎？”B11這就像投資，尤其是風險投資，風險越大，回報也可能越高。敘述者/作者感歎道：“愛上這些強大的女妖時，一個人是在用自己的性命賭博。而這也許正是我們如此狂熱地愛她們的原因。”B12羅切菲德夫人用語言（提醒保質期將至）和行動（與其他潛在競爭者跳舞）來威脅敘述者，這增加了敘述者在這場“契約敘事”中的風險，增強了他的緊迫意識。相應地，當他朝著渴望的目標靠近時，他收獲的快樂與成就感也越大。正因如此，那個進行敘事交易的夜晚對他彌足珍貴，甚至銘刻於他的記憶中，盡管他隻是得到了部分回報而已：一個方便的時間和地點和她獨處，但並未獲得他渴望的情愛。他所講述的薩拉辛愛情故事的淒慘結局使得羅切菲德夫人情緒低落，無法回報他的感情，把他提前打發走了。巴特認為她情不自禁地退出了交易，“沒有兌現她的承諾”。B13但是，在筆者看來，羅切菲德夫人訂立敘事契約時就非常聰明狡猾，她給予敘述者希望，但並沒有明確承諾他什麼。如果有，也隻不過是敘述者一廂情願的設想而已。
當羅切菲德夫人說“我在聽”的時候，敘述者有所猶豫，增加了懸念。巴特認為，敘述神秘故事之前的最後這點懸念就像“脫衣舞的最後時刻”。B14筆者以為，羅切菲德夫人意在表明現在是檢驗敘述者的貨品質量的時刻了，因此，敘述者忍不住誇耀他的貨品的獨特品質。通過強調該故事的“危險”一麵，他無異於想增加風險以獲得更高回報。不過，羅切菲德夫人簡單的命令“講”暗示出，她已經不耐煩，要求他立刻打開他的貨品，而敘述者則把她的命令理解成她同意他所渴望的交易正式開始的信號。如巴特所言，溫馨舒適的環境“適合於講述好的故事，正如它適合一夜情一樣”。B15敘述者有理由相信，通過提供給他一個愜意的時間和地點，羅切菲德夫人已經交給了他之前所要求的“遵奉懿旨的特權”。在他承諾了自己的貨品（故事）的高質量之後，他變得更有信心，感覺羅切菲德夫人無須真正驗貨就已被他征服，完全願意按照他的期待進行交易了。所以，他終於爽快地回答她的命令：“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