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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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微紫
春天,車過一個村莊,看到村邊集市上搭著一個簡易的戲台,台上正有古裝戲上演。匆匆的一瞥裏,看到台上兩個演員塗著花臉,正在對唱。台下坐了站了人,也有人邊趕集邊不時向台上側目。場麵不算多麼宏大,但隨意而熱鬧。一些隔了歲月的紛紜記憶,伴隨著這鄉野一幕,跟著風送到耳邊的豫劇唱腔,一下子湧到心懷裏來了。如果不是在車上,我真想停駐下,站到那戲台下,倚著台邊那棵白楊樹,久久地傾聽,再次把一出戲,從頭聽到尾聲。
如今,鄉村聽戲的習慣,已經式微。許多年前,聽戲卻是一個村莊裏的大事,場麵遠比現在隆重。
每年的正月十五前後,村裏都會有戲班子來。有時是梆子戲班,更多時是豫劇班子。因為喜歡聽豫劇的人更多些。我的夥伴換,後來去的即是一個河南來的豫劇戲班子。
這個時候,早春的風不像冬天那麼淩厲了,農忙還沒開始,人們已難耐一冬無所事事的囚禁。戲班子的來臨就像給清淡的日子添加了一盤美味佐料,嗜生的人們又從慵懶中振作起來。
聽說紮戲台了。小孩子尤其高興。小孩子中有我。我愛看戲。聽不懂戲文,隻迷戀那豔麗的古裝,飄搖生姿的作態,那舞意翩躚令我迷戀。
最愛看戲中小丫環。穿著花花綠綠,走步碎瑣快速,如在水上漂過,口牙伶俐地在小姐與老夫人以及書生之間周旋。通過大人們的議論,我知道這丫環在故事中的作用。她們雖然身份不高,卻是故事的針線,通過她清嗓脆音喜鵲般鳴叫,各人物之間就穿起了線索,故事得到推動與發展。她們就好像葉簇擁其上的枝,木片之間的楔。她們在戲中年齡最幼,最活潑最靈動,是一出長不可耐的戲曲中不斷濺蹦的浪花。其次喜愛戲中的小姐,她羞澀美麗,為心事所纏繞,但有些過於謙恭與死氣,還是不如小丫環可愛。那時若讓我選擇上戲,我願意演小丫環而不喜歡演小姐。
關上房門,穿上大人長袖衣服,在鏡前甩袖,轉身,扭腰,癡迷如入戲中。
戲台搭在大隊部。夜裏,村中空巷,家家閉門,全村人幾乎都來了。連常年病坐炕頭的老人也裹得厚厚的,被兒女或孫輩扶來了。大隊部院子裏,高高的木杆子挑著熾亮的燈泡,舞台上光彩輝煌,令夜空密布的星星黯然失色。人們浸泡在寒冷的空氣裏,看戲至深夜。
這是村人一年中參與的最高水準的文化生活。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電視對於我的村莊還是一個陌生的名詞。
戲院門口收票的地方,是幾根長木頭綁起的窄通道,隻容一個人寬鬆走進,兩個人並排都不行。這個寬度可以使收票人從容查票。但還是太擁擠了。有一次我被夾在人群中擠,擠進去之後,發現掉了新紮在頭上的粉紅色蝴蝶結。那是我得到過的最漂亮的一件飾物。一晚的戲看得心情索然。夜半散戲時出來找,沒找到。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跑去找,還是沒有。隻有撕碎的戲票紙屑滿地隨風飄轉。
戲子們的台後生活讓人好奇。我跟著人們擠在幕後化妝間門口窺視。皇後還未來得及換下鳳冠霞帔,萎頓在凳子上休息。華美的戲裝簇擁她的倦態,仍然那麼美。小姐卸下滿頭金釵銀鍤,散開烏黑雲鬢,豔紫的戲裙掛在牆上,仿佛一種異質生活的標本。不演戲的上午,演員們在台上練功。穿生活裝或燈籠褲,練習唱念做打,翻腰臂腿分叉,我和其他孩子都看傻了眼。然後,觀看與模仿這些動作,代替了我們日常裏的其他遊戲。每個癡迷於此的孩子都不同程度地在內心起了某種模糊的豔羨與向往。
有一年,戲台換了地方,挪到了鄉政府駐地。再看戲要夜間穿過五裏鄉野小路。在戲的吸引力下,八歲的我戰勝了穿過這五裏野徑的膽怯。在生活中拚打的大人是不可能天天去看戲的。父母不可能陪我;路遠,還要花錢,也沒有願意陪伴的小夥伴。而迫切的願望又使我不想放過一個夜晚。每夜母親給我三毛錢,這夠買一張戲票。我手捏著錢,神經緊張地奔走在夜風蕭蕭的野地裏。
很多時候,我瞅準機會跟在一個大人的身後,使查票人感到我是那個人的孩子,便不再向我要票。
做這種事的時候,我並不心安。但能省下三毛錢,可以減輕我對母親的愧疚。有一天她賣茄子,一上午隻賣了五毛錢。
這時我對戲的興趣更多地轉向了戲文。因為我讀到三年級了,識了很多字。在台子的左側會同步打出戲文的字幕,它們琅琅上口,豐饒多汁,意味無窮,詳盡闡釋了整個故事。這個故事深深吸引著我。對戲文的理解加深了對人物表演的感受。我跟著戲中的人物同喜同哭,眼淚常常不由自主地落了滿臉。看戲的夜晚,真像嚼一頓美味大餐。鄉村的孩子沒什麼課外讀物。看戲一定程度上填補了我的閱讀饑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