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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馬合木提.約勒瓦斯(維吾爾族) 巴赫提亞.巴吾東(維吾爾族)譯

這些日子裏,吾買爾塔姆其①的身體狀況並不是很好。對他來說,做那些壘牆蓋房的事兒已經顯得力不從心。更讓他難受的是,腿疼的病越來越嚴重,去外麵走走都覺得很困難,整整一個夏天在泥巴裏摸爬翻滾掙來的那點兒錢幾乎花光了。直到冬去春來的時候,他的腿腳才有了點兒勁,可以到外麵轉悠了。現在,從他骨瘦如柴的老婆那呆望著自己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所有的窘迫。

吾買爾塔姆其原本是個身材高大魁梧、手腳利落的人,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到今天這種田地。正因如此,他從少壯時期開始就過上了一種吃喝玩樂、不為將來打算的生活。而一生都為了照顧家庭和孩子,自己連一塊新披肩都舍不得買的妻子對家裏的破敗是看在眼裏痛在心上,但沒有任何辦法。她雖然非常清楚丈夫根本不理會自己說的話,有時也會忍不住張口嘮叨幾句,以表達自己的不滿。不過,每當這種時候,吾買爾塔姆其就會沉下臉喊道:“別囉嗦了!安拉保佑,如果我能順順利利地度過冬天,等到來年,錢那東西就還會掙回來的。”他就這樣把她的話給噎回去。

沒錯,他從小時候能夠下地玩耍起,就一直跟在父親的後麵,在這個縣城不知修造了多少套房子。他也算是一個承繼了父輩技藝的出色的泥瓦匠。在當時,他祖父也曾是一位遠近聞名的匠人。老人們常說:“某某的房子就是巴圖爾師傅蓋的。哇,巴圖爾抹上去的麥草泥一百年也不會脫落。”

隻是,吾買爾塔姆其心中長年都存著一個積怨。在這世上,他隻有一個寶貝兒子,這個兒子卻不好好上學,老早就輟學了。吾買爾塔姆其為了把祖傳的手藝傳授給兒子,就帶著他在外麵幹了兩年。但是,他卻跑了……跑得那麼遠,居然跑到內地去了。他那一跑就再也沒有回來,家人從此沒有得到過他是死是活的音訊。女兒們也像往外扔的石頭一般,散去了。隻要想到這些,吾買爾塔姆其就會禁不住歎起氣來,嘮叨著:“本來想著等年邁體弱的時候,這些家夥會起點兒作用,要不幹嗎養育孩子呀……”為此他大動肝火。

好在春天是那麼美妙、溫暖。雖然口袋裏沒有幾個錢,但那溫暖的陽光會讓你像富豪一樣心情舒暢。吾買爾塔姆其總也看不夠開始複蘇的大自然,疲憊和蒼白的麵色一遇到春陽就泛上了和煦紅潤的光芒。春風從街院上方的坡地吹來蒿草的芳香沁人心脾,周圍飛舞著的春鳥啾啾地鳴唱,剛剛開始成長卻已經散發清香的花草,抖動著星星點點的光亮。周圍所有的事物,和風、樹葉、馬蓮、河水、蟲魚,以及在花花草草中飛舞的蝴蝶,都是那麼的悠閑、可愛。這種時候,人們還會時不時地想打幾個噴嚏,揉揉鼻子。

吾買爾塔姆其為了恢複早已僵硬得像木頭一樣的腰身,在院子裏來回踱步,並伸起懶腰來。不過,就這樣一個動作就弄得他全身的骨頭就像立馬要脫節,嘩啦啦墜地一般疼痛難耐,以致踉蹌了幾步。幸好時刻注意著丈夫的阿依木汗趕忙跑過來扶住了他。

“喂,你倒是注意點呀!你哪還有伸懶腰的氣力呀?”隻有在這時候,吾買爾塔姆其才會真正意識到自己病得不輕。

“安拉呀,我以為就這樣走掉了呢,看樣子這世上還有我沒有吃完的飯呀,居然還活著度過了冬天,老婆……是吧?”

“你還要活好多年!”阿依木汗把吾買爾塔姆其扶到支在牆角上的木樁上坐下,說,“還有很多美好的日子需要咱們一起過呢!”

“唉,誰知道呢……人總會遇到千奇百怪的日子呀!這不,我這樣一個可以很輕巧地躍上牆頭的人,居然也淪落到需要老婆攙扶的地步了呀!”

“看看你說的,我不扶著你,有誰還會理你呀?”

“隻要到了需要女人照顧的地步,那我的好日子基本就到頭了。”

“你也不要太過於傷心了,這不是好多了嘛!”

“你就不要寬我的心了,看著以前能夠收拾你的人落到今天這種田地,你心裏正得意地笑吧?”

“哎呀,你看你說的。你要收拾我就收拾好了,願胡大讓你恢複到以前那樣,走路還那麼精神昂揚!”阿依木汗瞪了丈夫一眼,撲哧地笑了。

“安拉呀,這個蒼白的老太婆的笑還是和少女時候一樣啊……”吾買爾塔姆其想著,盯著妻子微微笑了笑,“喂,你別老是在我麵前晃悠,快去把我的煙拿給我!”

蒼白消瘦的女人趕忙回到房裏拿出了莫合煙和卷煙紙。

“那個……哎呀!”吾買爾塔姆其似乎想起了什麼,看著妻子的眼睛說,“那個賣烤肉的司馬依,是不是已經去集市了呀?”

“那天我就去過一趟了,還是沒有音訊……”女人朝著吾買爾塔姆其的眼睛,稍顯驚恐地望了望。

“好了,好了,去幹你的活兒!”吾買爾塔姆其把卷成喇叭狀的煙點著,狠狠地吸著,坐在木樁上陷入了沉思。

“哎喲,你怎麼這樣死命地抽呀,不要發愁!誰知道呢,也許咱們的兒子突然有一天會帶著一皮箱錢回來,也說不定……”

“別白日做夢!不要說到錢,那個吃白食的,能夠帶著腦袋回來就萬幸了。你不幹活兒呀,怎麼還在我周圍晃悠?”

“今年夏天,就你這情況是攬不到活計了呀!”阿依木汗看到吾買爾塔姆其眉頭一緊,說完趕忙咬著頭巾的一角跑進屋裏去了。

吾買爾塔姆其的家就在墓地的後麵。這個大院原先是一整個夏天都能聽見蛤蟆叫的沼澤地。陽光下,蛤蟆喜歡鑽進像姑娘的身體般曬得嫩紅嫩紅的馬藺花和香蒲草中去躲避,牛群喜歡站在被濃密的蘆葦覆蓋的湖邊上吃草,由清澈的泉水形成的深藍色的湖水,從庫克橋下麵的樹林裏流出來,就完全滲入到這片沼澤地裏。每天在岸邊抓魚玩耍的孩童們嘰嘰喳喳的喊叫聲,幾乎可以傳遍這裏的每一個角落。

老人們把這片沼澤地叫做“哈菲茲巴克西們②的院子③”。因為哈菲茲巴克西們是這裏最早的住戶,更是這片沼澤地的拓荒者。當時,那些可敬的人們曆盡千辛萬苦、長途跋涉,把這片人際罕至的沼澤地中的水放走,把鹽堿衝走,經過若幹年的努力,把這裏改造成了林地和果園,並且在園子中央蓋了房子。但是後來,一些傾家蕩產的賭徒,遭遇過這世上各種煎熬、災難的倒黴蛋,因為每天喝酒抽煙惹父母生氣而被趕出來的年輕人,還有從其他地方來尋求歸宿的流浪漢,不知怎麼的也都來到了這一帶,在高地上建起一間兩間簡易的房子,又用幹打壘圍起矮牆,慢慢地就有了家的樣子。他們還壘起了爐灶,開始燒火做飯。於是這片刨上一坎土就會漫出水的沼澤地,漸漸變成了一個落魄者聚集的村落,但名稱依然叫做“哈菲茲巴克西們的院子”。

事實上,吾買爾塔姆其也是被父母從自己的家裏趕出來的,他是這個大院裏最早的住戶之一。雖然,吾買爾塔姆其很好地掌握了父親的磚瓦手藝,但依然保持著特別愛喝酒湊熱鬧的習慣。因為他父親是個嫉恨喝酒作樂的虔誠的伊斯蘭教徒,對兒子的行為憤怒不已,於是就把兒子從家族中攆了出去。這還是吾買爾塔姆其剛生育第一個孩子,還沒有真正理解生活的年輕時候。由於這個大院的人都是從各個地方落魄到這裏來的,因此都多多少少會一些手藝。有些人是磚瓦匠,有一些則是木匠,或做雜碎抓飯、賣烤肉的,有些則是蹬三輪車拉客的,基本上都是些雇工。

這個大院裏的晚上最吸引人的是賭博和喝酒。也就是這賭博和喝酒的習慣,練就出了這些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當然,這裏也會發生很多讓人煩心惱怒的事情,每當這時候,吾買爾塔姆其都會厭惡這罪惡滿盈之地,感歎道:“唉,哈菲茲巴克西們的靈魂會不安的呀……”

這不,大院裏的人剛過完冬天,春天還處於青黃不接的時候,就已經熱鬧起來了。

“說是要遷移墓地。”

“你怎麼那麼高興呀?”

“這就等於說我們有活兒幹了呀。”

“說是遷移一座墳墓給一百五呢!”

“聽說在老墳地裏有很多沒有主兒的墳,豈不就是等著我們去認領了?”

“聽說有很多人害怕,不敢抓骨頭,他們不求我們這些人幹,去找誰幹呀?”

“這可是賺錢的好機會呀!到眼前的活兒不幹,怎麼行呢?”

“這下連死人也不能安心地躺著了呀。”

“這是時代發展的需要嘛……”

就在這些話傳出來之後沒幾天,人們就像螞蟻一樣聚攏在“哈菲茲巴克西們的院子”上方的墓地上了……

一直以來,吾買爾塔姆其就坐在大門口前那個桑木墩子上曬太陽。他常常會瞅瞅那些就在自己眼前的坡地上挖墳的人們。昨天,他和哥哥弟弟們剛把父母親的墳墓遷移走。他現在坐在木墩上,心裏正想著:“那些沒有主兒的墳墓會怎麼樣呀?”他也很關心這件事。

這裏的許多人非常忙碌。這些人在墳地裏不停地接著電話,想承包遷墳的活兒。有的人就把遷移父輩屍骨的事情交給那些掘墓人來幹,自己連頭也不回地坐進車裏揚長而去。另有一些人則喊著“該我拿、該我拿”,為分配下來的遷墳費爭吵不休。與此同時,還出現了把遷墳費直接捐獻給清真寺和孤兒寡母從而羞臊那些爭搶者的主兒。人和人的確是不一樣的。最為過分的,是幾十個人霸占著一個沒有主兒的墳墓,因為相互紅眼猜忌而大動幹戈……

吾買爾塔姆其搖著頭,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這時候,他想起了昨天在墳地裏看到的一件事兒:一個人在政府發放的白色斂屍袋中裝滿了石頭、土坷垃、木棍,在兌現遷墳費的地方被揭穿了,搞得非常尷尬。不管怎麼樣,這個大院裏的很多人在這次遷墳中賺了不少錢。夜裏,院子裏的賭博、喝酒又開始盛行起來了。

這時,吾買爾塔姆其的思緒被阿依木汗短促的咳嗽聲給打斷了。他回頭瞪了她一眼,說:“哎,你愣在這裏幹什麼?我肚子餓了。”並且“啪”地朝著地麵啐了一口。

“沒有了!”

“沒有什麼?”

“一把麵,一勺油……”

阿依木汗望著吾買爾塔姆其站了一會兒,然後咬了一下頭巾的一角扭身進屋去了。

吾買爾塔姆其再次向眼前的墳地望去,像是咽喉有東西堵住了似的,他從木墩子上站了起來,一步一步朝著墳地慢慢地走去。他的腿腳酸痛酸痛的,非常難受。他慢慢地在墳墓間穿行,最後累得站在一座老人們常說的那種“墳包平得越早,積的善也就越多”的老墳前休息。當然,這座老墳因為年代久遠,所以墳包上的土被風吹拂剝離,幾乎都快和地麵持平了。吾買爾塔姆其正猜測著這是不是一座無人認領的孤墳時,一位在周圍靠移墳賺錢的掘墓人走了過來,從頭到腳把吾買爾塔姆其打量了一番後問道:

“大叔,這下麵埋的是您的什麼人?”

“是我爸爸,不……是我爺爺。他的孩子們都不在這裏。”

“怎麼還沒有遷走?”

“我的腿腳有病,連挖墳的勁兒都沒有了呀!”

“我們這樣吧,這個墳墓由我來幫您遷。您從他們那兒領來一百五十元,把五十元給我,一百元您自己留著,怎麼樣?”

“什麼,一百元?”這時,吾買爾塔姆其的眼前出現了妻子站在大門口那可憐兮兮的神情,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應了一句“可以”……

當阿依木汗正在為不知道丈夫到底去了哪兒,因此犯愁的時候,吾買爾塔姆其正好有氣無力地走進了院子。

“喂,你是去了哪兒呀……我從鄰居家要了一個饢。”

吾買爾塔姆其一聲不響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紅紅的百元鈔票,顫巍巍地遞給了她。

“這錢是……”

“是我賣骨頭得來的。”吾買爾塔姆其的聲音裏透著顫音。

幾天之後,吾買爾塔姆其朝著司馬依卡瓦普奇④的家走去。他踩著牆邊的虛土小心翼翼地走,一路上留下了一串整齊的腳印。牆麵上、牆角下的石頭和土坷垃上,有各種蟲子忙忙碌碌地奔波著。它們顯得那麼忙碌,時不時地在爬上土坷垃時翻滾下來,四腳朝天地躺在那裏。不過,它們會很快蹬動著腿腳翻過來,繼續急匆匆地趕路。吾買爾塔姆其站在那裏饒有興趣地看了好久,還拿自己的一生與這些小東西比較,然後歎上一口氣,繼續走自己的路。

這個大院裏吾買爾塔姆其唯一談得來的一個人,就是司馬依卡瓦普奇。這個人幾年前才從喀什出來到這裏定居。不過,這是個心眼很多的人,來到縣鎮做烤肉生意後,經濟狀況很快就好了許多。吾買爾塔姆其帶著很多想法,邁著小心翼翼的步子來到司馬依卡瓦普奇家的大門前時,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了。他望著正在院子門口翻弄著垃圾的司馬依卡瓦普奇站了好一會兒。沒多久,司馬依卡瓦普奇就發現了站在身後的吾買爾塔姆其。

“哎呀,你這頭倔驢怎麼來了?不錯,能夠到我們家裏來就很不錯。你最終還是冬眠完了呀……老夥計,氣色真不錯,看樣子這一覺睡得可以呀……來,站在那裏幹嗎,來進屋,進屋!”說著,就順勢輕輕撥開吾買爾塔姆其的手,擁抱了一下。

“屋子裏就不去了,可以的話,咱就去庫克橋下麵的林地裏去聊聊,怎麼樣?”

“難得來到家門前呀……”

“謝謝!我也是在家裏呆得太久,有點煩了……還是呼吸點新鮮空氣吧!”

“哪怕是喝一碗茶再走呀!”

“行了,行了。茶以後再喝,今天我就想著去那個僻靜去處……”

“行,我知道了。那我回一趟屋裏就出來。”司馬依卡瓦普奇沒有耽擱多少時間就出來了。他們倆晃晃悠悠地在大院裏轉悠,一路和所有過往的人打招呼,最後穿過院子盡頭的林地,來到卡拉蘇河邊的一棵老柳樹下坐了下來。

柳樹剛剛發出的芽葉在春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卡拉蘇河水清澈而透明。生長在林地另一頭高坡脊梁上的灌木叢中有一些個頭很大的老鼠正在奔波流竄。墓地裏有幾隻蒼鷹在東一棵西一棵早已枯死的朽樹上飛來飛去,不停地叫著……

“好了,朋友,是不是要卷上一根?”

“嗯,早就應該拿出來了呀……”一會兒,隨著從柳樹下麵飄出的一股青煙,濃烈的大麻味向周圍飄散開來。

“你兒子有消息了嗎?”

“再別說他,影響我的情緒!會讓我鬧心的。”

“無論是好是壞,總歸是你的兒子呀!”

“那倒是,”吾買爾塔姆其貪婪地吸著司馬依卡瓦普奇卷給他的喇叭形煙卷說,“我這副樣子到哪兒去找他呀?這個拋棄了家鄉、父母、親友的王八蛋,我幹嗎還找他呀?等我老了,你會出個力埋了我吧……不至於讓我暴屍荒野吧?”

“唉……這個墓地也快遷完了嗎?”司馬依卡瓦普奇趕緊轉移了話題,他對自己揭到了朋友的痛處感到不好意思。

“據說,政府還為旱地上的新墓地修了寬敞的馬路啊!”

“是的。政府首先修了那條路,還為新墓地搞了個大門,這才開始遷這裏的墓地。”

“這裏要搞什麼東西?”

“是搞廠子吧?”

“啊!”

“你聽說了沒有?”

“聽說什麼?”

“遷墳期間發生的事兒。”

“司馬依,我這個躺在家裏的人怎麼會知道?你不是每天都在集市上嗎,那你說說,到底是什麼事兒?”

“你看,唉,年輕人真是的。那一天,一個小夥子用遷移費在宴會廳請幫助移墳的朋友們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