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作者:楊瑛(蒙古族)
生和被生,是一種奇妙的淵源。
兩棵樹,赤著腳,站立在河的兩岸。河水經過龐大的根係,穿過樹枝,穿過樹葉,流進葉脈,在每一片樹葉上畫出一張水係圖。
我的生命發芽生根,如岸邊的樹和草一樣樸實無奇。
我聽到我的血管裏的另一重水聲,它不是來自西拉沐淪河,不是來自母親和我的出生地,而是來自祖父祖母和父親的遼沈方言,淙淙地流進了我的骨縫,成了一種水土。
鄉愁與生俱來。
41年前,父親大學畢業,從遼河之濱來到內蒙古。之後,我的祖父祖母被連根拔起,遷移到西拉沐淪河畔。一同遷徙的還有一種叫毛蔥的植物,紅色的皮極薄,祖母把它的種子帶到了異鄉。
我斷續零散地接收到我的另一半生命的訊息。一個父親讀大學時用的柳條箱裏,一片漿過的紅布承載著家譜,一張上個世紀60年代的黑白照片,3個年輕人,寫著“大學時代”4個字,中間的人是我的父親。
關於故鄉,父親不肯多說。一次在討論教育時,他說,內地三十年前就這樣了。無意中說出來,沒什麼語氣,突然沉默了。而我體會到,父親是一個年輕時來支援邊疆的人,被風華正茂的理想留在了草原。40多年間,父親隻回過兩次沈陽,再回去時,他不能說地道的家鄉話,已成了故鄉的異鄉人。
《水經注》有“大遼水出塞外”的記載。我生命裏的兩重水聲,是這樣的淵源。
九月,我有了一個這樣的行程,尋找西拉沐淪河的源頭,沿著河流的方向,流向遼河,流入渤海。流向我的老家,我的故園,我生命的主根。
西拉沐淪河是草原上一條普通的河流。銀子般的河水,緩慢且安心地流淌,河道迂回曲折,悠緩出江山的溫柔。水波裏,我遇見我的童年。很多年前,在西拉沐淪河的源頭,有七眼泉水。如今泉水消失了,隻在沙上蔓延細細的水線,像極了中國象形字的“水”,留存了水最簡單的脈絡。
西拉沐淪河在《唐書》或《遼史》地理誌上叫“潢水”,河上的橋叫潢水石橋。
在我的家鄉,因橋在巴林右旗境內而叫巴林橋。又因石橋在清朝時由下嫁的固倫淑慧公主重新修建,也叫 “公主橋”。
淑慧公主是皇太極和孝莊文皇後的女兒,小名阿圖,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的名字,在滿語中的意思是“母魚”。
搖籃裏躺睡的小女兒,誰曾想過她會嫁遠方。阿圖12歲時,肩負和親大業遠行。不到一年,額附去世了,她又回到盛京。待到17歲,阿圖第二次踏上了茫茫遠嫁路。
從盛京出發時,二月微風拂楊柳,青青依依。長長的陪嫁隊伍緩緩而行在去往巴林右翼旗的路上,漸漸荒草寒煙。
隨公主出嫁的,除宮女外還有300戶陪房,他們多數是工匠,銀銅匠、鐵匠、木匠、皮匠、瓦匠,七十二行都有。陪嫁的工匠,在茫茫荒原興建王府殿宇、寺廟、土木住房,排街列巷,種田種菜,生養兒女。
修了橋,他們覺得離盛京近了,離故鄉近了。
巴林右旗查幹沐淪蘇木的珠臘沁村,先民是“固倫淑慧公主陵” 的陵丁,蒙古語 “珠臘沁”意為執祭燈者。如今,公主陪房中挑選的40戶守陵人,已繁衍成4個自然村落,依然履行著守陵人的職責。
300年間,公主陪房的孩子們,一代又一代地長大,他們從西拉沐淪河出發,從公主橋出發,各赴他鄉。“珠臘沁”人的後裔烏 納欽重回了紫禁城,在北京讀博士,問學於河流和文本之間,寫下了一本厚厚的博士論文《口頭敘事與村落傳統:公主傳說與珠臘沁村信仰民俗社會研究》,字字都是故鄉。由他創作歌詞的《藍色的蒙古高原》,後來成了巴林右旗的旗歌。
西拉沐淪河獨自流淌,穿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我們去西拉沐淪河與老哈河的彙流處。路上的土質很鬆,風把它吹揚起來,車在滿是塵土的路上跑得疲憊,河流好像離我們遠了。
到了翁牛特旗大興農場,土路上,一位老人說:“你們說的是幹河灘?” 這是在路上聽到的關於兩河彙流處的描述。與我們想象的水勢浩蕩完全不同。老人不明白,為什麼一群人如此執著於一個幹枯的河灘。
六月,流來第一汪水開始,岸邊的沙棘和野草一一複活,樹的根須繼續向大地延伸,河底有了遊魚。有了水,大地有了生命力。
九月,幾棵樹橫豎錯亂地倒在岸上,已經幹枯。其它樹依然站立著,一部分裸出的根須懸在空蕩的河床,與大地裏的另一部分樹根,支撐著一棵樹的生命。岸邊留下幾篷野草,留下幾行牛羊淺淺的蹄印。神秘的河底成了荒灘。
我蹲下來,把手深深地插進河底,祭祀般地握住一把幹裂的淤泥土。我聽見遙遠遙遠的水聲。我看到一川河水離岸。
是安詳還是倉惶?
先是風聲,空曠地刮著,還有陽光,垂直地照上河麵,空氣的幹燥和水利工程的截流,河流還沒有洞察。它已是一條燃燒的河流,堅持著水的樣子,殘存著一口沉緩的氣息。直到她聽到生命的每一瞬正在噝噝地消逝,聽到了內心巨大的恐慌。它不過是比一根水草還纖細的命,如一滴水一樣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