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化衝突與文本突圍(1 / 3)

——論中國當代少數民族詩人群的文本姿態及價值突圍點

評論

作者:蔡曉齡(納西族)

這是一個充滿衝突的時代,自由選擇的時代,因此也可以說是一個不知所從的時代。作為一個生活在全球化背景下的某個少數民族的作者,他首先是一個現代人,承載著現代文明附加在他身上的一切重負。他們跟漢文化的關係在根部糾纏一體,用漢語寫作是他們之中大部分人的必然選擇。他們大量接觸過西方文學名著,作為知識分子的一員,他們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西方哲學思潮和藝術觀念的深刻影響。與此同時,同時代其他民族的作者的創作(尤其是在多民族聚居作為區域曆史的最重要特征的地區)對他們的影響更為直接、具體、強烈,他們之間更容易產生藝術表現上的相似性。然後我們看到了作為民族作者所擔負的本民族文化自身的衝突,首先它表現為傳統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產生的種種變異,其次它表現為作者自身文化觀念的深刻裂變。我們看到了圍繞少數民族作者形成的種種影響因素構成了一個巨大的係統,任何係統的運作都有其科學的規律,並表現出一係列重要的態勢。在這一係統中活動的中國當代少數民族詩人群也相應顯現出了幾種典型的文本姿態。

一 遠觀與固守

普米族詩人魯若迪基和哈尼族詩人艾吉是其代表人物。魯若迪基把全部的愛獻給了家鄉與鄉親,《果流》是生養他的村子,《思布炯神山》是懷抱果流的那座大山,《沒有比淚水更幹淨的水》是他那些單純善良到極點的兄弟姊妹父老鄉親一塵不染的靈魂,《給愛人》則肆無忌憚地表達了一個男人的刻骨柔情與致命纏綿。我們再來看看艾吉的詩集《山上》:《在牛馬中間》、《我夢見自己變成梯田》、《我很少到昆明》、《哈尼話》、《吃新米》、《狗》、《遠處的叫魂聲》……僅僅從標題就可以看出他在那方水土的深處跋涉,陶醉,歡歌,狂飲,並因此感到無限幸福。也許有人會說,他們的視野被框範於一個小小地域,這會使他們在理解世界多樣性的時候受到種種桎梏。維特根斯坦說過,“把世界體會為一個有界的整體,這就是神秘所在。”(《現代西方哲學新編》第8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有界才有形,所謂有界,指的不是空間大小,而是那個所創世界的獨立性與唯一性。陳先發在《黑池壩筆記》中誠懇地宣布,“詩人,是人群的負數,是物體朝著腐殖質的趨向性,和它對未知的黑不見底的可怕熱忱。”這裏誇讚的是詩人的偏執。在價值觀念多元化的時代,堅持與固守,這可怕的熱忱會使我們最終觸摸到真理的脊梁。價值是在堅守中成立的,那個古老有靠的傳統世界與詩意鄉村的全部溫情正在遠離我們,正因為如此,詩人們的固守才尤其珍貴,他們守住的不僅是愛的熱度與光亮度,也許還包括我們繼續存在下去的最基本的理由。

二 隱形與他融

娜夜與夏雨是兩位引人注目的滿族女詩人。她們似乎不滿足於做自己民族的文化傳承者和代言人,她們的民族身份在作品中逐漸隱退了,代之而起的是現代女性智者的文采風姿。娜夜曾經獲得魯迅文學獎,她的詩作跟當代最優秀的漢族詩人的作品放在一起,其質地與美感照樣脫穎而出。她的詩越寫越短,內在的呼吸卻越來越急促。《飛雪下的教堂》隻抓取了教堂的塔尖和辦公室之間的對峙,那種眺望與俯視的張力令每一個現代人不寒而栗。《交談》寫交流的悲涼與抽空,交談比不談更加難以承受。《在夢裏》思索的是詩人們的自殺,她把自殺命名為使死亡失效的唯一方式。這些大膽而獨特的思想在表達上的老辣練達與語句的簡潔單純奇妙地糅合得天衣無縫。中國最典型的地理風景一是鄉村,二是小城,夏雨是小城經驗的書寫者。她最大的優點是命題的隨意性和生存體驗的視覺化,再就是形式上似乎天然生成的那條忽鬆忽緊的不規則鏈條,信手拈來的意象任意編織在鏈條上,使她的鏈條不僅舞姿詭秘,而且響聲奇異。娜夜夏雨們的隱形一是指她們漸漸遠離了自己的本民族人群,二是指她們已經融入了他文化並成為了他文化的傑出代表,不知覺間完成了一場身份置換而沒有任何不適感。無疑,她們給我們帶來了審美的愉悅甚至狂喜。

三 史詩宏構與民族經驗複製

彝族詩人吉狄馬加、羌族詩人羊子、撒拉族詩人翼人在不同地域與人群中沉醉於對民族生存經驗的複製與再現的宏大工程。“精神創造者都背負著幾乎一致的集體命運,即通過某種途徑(或者說是天梯的意義,在詩歌那裏稱之為語言)與精神本體發生著隱秘的聯係和溝通,這也就決定了黑暗和匿名之於嚴肅創造者的基本特征和殘酷檢驗,也肯定了神聖屬性在個體生命中的秘密顯跡,盡管我們並不一定每個人都會非常清醒地感知到在深夜的寂靜裏從四方湧來的不同時代的臂膀。”(劉澤球:《網絡時代的精神煉金術士》)這種龐大無際的消耗的痛楚體現的是人類命令世界與美停下來的最高野心。從《神曲》、《浮士德》到《荒原》、《杜伊諾哀歌》,詩人挽救曆史的妄念達到了人類智力容許達到的最巔峰。他們付出另一種痛,使沉澱的曆史從泥沼與化石中得以複活。這種勞作對作者的摧殘是慘不忍睹的,所以,我們有望通過詩人的涅槃使人類整體在時光的烈焰中永生。這是壯舉,獻祭,忘我,犧牲,而且完全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