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魚湖

小說天下

作者:尹傑

天還魚肚子白,河床上的石頭就開始發青了。

走了那麼久,還沒見到湖。倒是不擔心迷路,跟著河水走的嘛。河怎麼曲折,人就怎麼拐彎。在高的地勢上看河,就是九曲十八彎的樣子。

眼看著水麵就開闊了,以為湖到了,緊走兩步,卻又要拐。拐過去,還是曲曲彎彎的河。

要怪自己。說清楚了的,湖快要幹了,怎麼可能還有大的水麵。應該是要幹了,河都縮成這樣了。

後爹說,幹了,那車就要露出來了。

就簡單準備了一下,上路了。可是沒到地方,車就不走了。前麵沒路了,得自己走著去。司機也說,那湖早幹了吧。

本來是有路的。車走的路。應該還很寬敞,很平整。要不,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魚,一車一車地拉來,又七條八條地進了各家的門,又端出來,紮著堆兒地洗?都是一樣的魚,不一樣的,是洗魚的口音、洗魚的盆和洗魚的手。魚腥味飄出來,卻不覺得難聞。接著魚就煎了、燒了、燉了。糖的味道、醋的味道、菜油的味道,紅的黃的,扭繞著混在一起,還是有點腥,卻又香得讓人難捱。

湖幹了,就沒路了,因為沒人去了。路,就讓風刮跑了。這不稀罕,就像人,皮膚、頭發、牙齒,還有好的身材,被年歲刮跑了一樣。

被各式的車輪子碾了千遍萬遍,板結得如鋼筋混凝土的路,讓風刮跑了。先是浮土給卷了去,石子就露了尖兒。風從西北方向刮來,石子背風地方的土又鬆動了,跟風走了(實在難以想象,石子也有背風的地方,那麼小。可是,小就沒有背風的地方了嗎?)。那麼,土又去哪了?自然有地方呆著,聚在一起,多了,就是沙漠。石子就越露越大,到最後,整個兒脫殼而出了,像個吃了肉的桃核。又比桃核多棱角,不規則地四麵戳著。路上光剩下這些石子,就像人老了光剩下骨頭。路上的石子和戈壁灘上的石子一樣多了,路就沒了。

路沒了,還有河。幸好還有河。河也沒了,還有河床。現在,就走在河床上。眼前的河,不叫河也不過分,還沒有幹了的河床寬,河水汩汩地流著。隻有窄和陡的地方,才有白浪花和低吼,還叫人知道是條河。

天依然亮,水卻暗了,河床也更青了。

河床上發青的,是石頭。比被風刮跑了的路上的石子圓滑,個頭也均勻。這些石頭,讓河水玩弄了那麼久,河水退了,棱角鋒芒也不能恢複。

就沿著河床走吧。河再怎麼曲折,總要流到湖裏去。就是中間斷流了,幹的河床也好認吧。早就想到要走這河床,隻是沒有想到要走這麼久。

把手電從包裏拿出來,試。又不敢多亮,怕過不了夜。包裏還有水和小半塊饢餅。摸手電的時候,又摸到了肉包子,臨走時後爹塞進包裏的。涼是涼了,彈性還是很好的。

早就知道有那麼一回子事。親爹掉進湖裏,後爹就來了,中間沒隔太久。自己什麼都知道。

親爹連人帶車掉進了湖裏,像是安排計劃好的。臨走,還給家裏挑了兩擔水。

你媽說,他可從不挑水的。這沒滋沒味的話,後爹說了快三十年了,像是怎麼都想不明白。

事兒說久了,就說淡了,像書看久了,就薄了黃了,字跡不再黑白分明一樣。

就這麼淡了,也很自然,沒什麼不好。湖,現在就很少有人說起,不再掛在嘴邊。不說,誰的腦子裏也不會憑空再冒出那湖,因為不再有野魚。在人們的心裏,野魚和湖,先有野魚,後有湖,沒了野魚,就沒了湖。再說,人們嘴裏又不缺魚,膘肥體壯的魚,從池裏撈上來,在下鍋前,還是活的。

人們喜歡魚是活的。以前見多了死魚。死的野魚,帆布蓋著,成車地拉來,散發著濃烈的腥味兒。車走一路,就是一路的腥。轉上一圈,天都腥了。揭開帆布,有人會暈過去。卸了大廂板,一整車死野魚就傾瀉下來,嘩啦啦、白亮亮的一片,地也腥了。

親爹從拉魚的車裏出來,裏外衣服脫掉,光著膀子洗,也洗不掉身上的魚腥味兒。換了衣服,過上幾天,還是有。還沒等味兒散盡,又去拉魚,味兒又再次濃烈。對親爹,能記住的,就是這魚腥味兒。

親爹最後一次去拉魚,是在冬天。上了年紀的人,聊的時候,是這樣開場的,那年冬天,就是克子他爸死的那年冬天,真是怪,下了霧……那年冬天用親爹命名了。

那年冬天,四九,下了霧。是四九啊!人們奇怪,這地方,夏天幹死,冬天冷死,打霜也好,下雪也好,怎麼就下了霧?老人們總結了,是因為天不冷,太熱了。現在,一遇到暖冬,老人們還會說起那年冬天,好像暖冬就是從那年才開始有似的。

親爹拉魚的車就掉進了湖裏。要是不掉進湖裏,拉回來的魚就是過年的魚。人們都在等著吃這一口魚。

誰都沒想到,湖沒凍住。連抓魚的也沒想到,還和往年一樣,在冰上鑿窟窿,下網。親爹的汽車,也和往年一樣,開上了湖,就在冰窟窿邊等著。打上來魚,直接就裝車。活下來的人說,那次打上來的魚可真多,又肥,都有一尺來長。眼看車就要裝滿了,湖卻咧嘴笑了。先是有頭發絲兒一樣的紋兒,帶著好看的冰花。聚在一起,才開了口,笑成了嘴。嘴笑著,咧得好大,又努力地和鄰近的嘴接吻。打魚的,拉魚的,誰也沒注意到腳下的嘴,都看著一網又一網的魚流口水。一整車的魚,就掉進了湖裏,連著人。

撈了幾天都沒撈上。開春,又撈,還是沒撈上。湖太深了。都想著,除非湖幹了。沒想到,三十年後,湖真的幹了。

知道這事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活著的,也都老了,誰還會聽他們絮叨。他們自己也懶得再多說,不如在太陽地裏打個盹更好。

一件老事兒,特別是像親爹這樣有頭沒尾的老事兒,怎麼說呢,有點像一顆不定時的炸彈。說是不定時,其實是還不到時候。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引線就著了,炸彈就爆了。也可能不爆,永遠都不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