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狐火 第一節 戰書(1 / 2)

“自送別,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

憑闌袖拂楊花雪。

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小蠻對著鏡子揮揮想象中的水袖,偏了雲鬢,滴滴嬌、嬌滴滴地飛了個眼風,旁邊映弟便“嗤”地笑了出來,小蠻長手一伸就要去撕她的嘴,映弟扭來扭去,頭一拱,倒把剛塗的桑子紅唇膏全抹到小蠻印度棉衫袖子上去了。

外廳的電話鈴這時玲玲地響起來。陳先生嗯嗯啊啊幾句,便過來喚女兒接電話,陳先生是個戴金絲眼鏡梳分頭經紀人,一臉和氣得麵目模糊,仿佛生發油廣告的中年主角,動作也和緩遲疑,猶如一坨放多了奶油的拿破侖蛋糕。

小蠻骨朵著嘴,一手揉搓著袖子去接了電話,心下稍有遲疑,一時也不能分明哪裏讓自己遲疑。

對方很客氣,一把青年男子熱情謙恭的嗓子,出言卻叫小蠻“仙姑”,小蠻皺皺眉,很不以為然,想自己什麼時候成鄉下神婆了,耐著煩留神聽著對方說話。

“久聞仙姑大名,不想今日家宅事故……事情就是這樣,說不得要真勞煩仙姑親臨,拜帖已托人送上,我家在千裏之外,隻好如此,多恕在下無禮了……”

掛了電話,取過拜帖來看看,映弟毛茸茸亂蓬蓬的頭擠過來,大聲念著拜帖下麵具名——“狐倦、滑之檣、狐楷、弧菓……哦喲喲,好多人!”,共二三十人數,竟全是此三姓,又以狐姓最多,小蠻“哈”地一聲擲了拜帖,一邊嘴角含了笑瞅著光溜溜眼睛瞪著她的映弟道:“不就是狐狸下戰書麼?!”

“哦——……~!”映弟這一聲拖得特別長,音調幾轉,大概有幾個意思,小蠻聽得出來,果然映弟劈裏啪啦就開始問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會說話會寫字的狐狸?還有禮數周到得會打電話寫拜帖的狐狸?狐狸有這麼多人,是一家狐狸還是三家狐狸?狐狸下戰書是要你去打架還是去捉其他小妖怪?”,一麵低頭把那張布紋珠光拜帖折過來折過去翻弄擺完,最後想起來,又一下子仰頭問:“誒,狐狸來下戰書,你去還是不去?”

小蠻坐沙發角,一手托腮,仿佛牙疼,黑臻臻一頭好發密密齊齊地剪了齊肩的童花,看上去也就是十來歲的蘋果臉兒可愛姑娘,比著實際年齡分外的幼稚。

小蠻模樣小,一向外出都被人小瞧,上次回母校金華女中辦點事,還被三輪車夫問是不是來取初中畢業證書的。但她偏偏行事有些托大,帶點氣性,也許是跟自己幼稚的外表賭氣,也許天生來的。當下她嘣嘣拍了兩下藍布罩子沙發扶手,帶點壯士拍胸口的豪氣說:“為什麼不去?戰書都送上門了,少不得要去去。”

映弟丟了拜帖,蹲過來對牢小蠻臉看了兩眼,有點擔心:“二三十個呀…能行嘛?要不…別去啦。”,這丫頭精瘦微黃,紮個倆毛揪揪仍然一頭茸發蓬蓬的,湊得太近,鼻息咻咻的,像頭善意的小獸,望著小蠻的眼裏實打實的擔心。小蠻哈哈笑起來,摟了映弟的肩道:“哪裏那麼怕來?!走去吃飯,姆媽叫小大姐炒了你愛吃的莧菜。”

映弟吸吸鼻子,見小蠻並無難色,也放下心走去吃她的莧菜,她最喜歡蒜瓣炒莧菜那樣茜紅染雪白的色彩,明明是家常便宜菜也有一種熱鬧平安的喜氣。小蠻和映弟一邊扒飯一邊咕咕著商量晚一點去霞飛路冰室吃一客冰沙再送映弟回家。時值上海的六月,有點西斜的太陽曬到陽台上的竹簾子,地上映了一欄欄規整的小日光,隔壁擰開了無線電,哄哄地放著一首太歡快的百老彙舞曲,高低起伏的樂曲帶著說不盡的紅塵快樂。這種日子仿佛是可以過一百年那麼悠長。

雖然收了帖子,應諾了要去拜會處理“狐家”家宅之事,但是小蠻聽了父母話要補習英文,來年去英再讀個學位,一時竟也不得空。映弟向來是小蠻幹什麼都要跟著,打三歲起就習慣了總在一處,於是一起補英文,至於要不要跟著小蠻去,到時候再說。麵粉劉家不過是小生意人家,但是盼映弟引弟引了二十年也沒來,漸漸也把心淡了,且把養兒子的錢拿來養丫頭,生在市井,不愁生活,漸漸養得映弟越發像個小潑皮,一臉鬼靈精,一看就是泥鰍般滑不留手,又似銅豌豆般砸不扁。於詩書上一無所得,但是小蠻慣於讀書,她也就跟著,仿佛她是一條珊瑚魚,小蠻就是她的珊瑚,離太久要缺氧。夏日遲遲,小蠻映弟在密塞日瓊森教導下補英文,這瓊森是個半老寡婦,曾經闊過,老公死得太早,不知為何不肯回故國,偏要在租界生活,又死守著英格蘭的高傲,不但一腔英倫腔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連服飾也是正宗的英倫淑女範兒,隻是樣式太久,灰藍色洋花紗和蕾絲東一片西一片地重疊著,看著不但熱,還有點淒涼,大概物似主人形,盛裝也有頹意。小蠻不是個用功的人,但是偏在語言上不肯認慫——洋買辦經濟家的兒女一般都有一口好英語,雖在中西女中打下了堅固的底子,但是離瓊太的語速和詞彙量還差那麼一大截兒,不得不忍著暑熱苦練對話和寫複雜的英文段落。映弟陪太子攻書,不是伏在一邊兒打瞌睡,就是在陽台上溜滑冰,古滋古滋滑過來滑過去,聽著牙酸,小蠻恨不得把映弟拖過來打一頓。這樣日複一日,功課補到一定程度時,已到了八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