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西才讓
藏族,1972年生,甘肅甘南人。1992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入選《藏族當代詩人詩選》、《甘肅文藝五十年》、《2004年度散文詩選》等選本。
母親坐在樹樁上休息
林中的潮氣仍未退去,鳥鳴之後,山野顯得更靜。
鬆柏和白樺下麵,母親坐在半截樹樁上,她看上去是那麼陌生,困惑,仿佛坐在遙遠的古代。
秋使白樺的葉子趨向褐紅,使草籽飽滿地垂向地麵,使她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灰黃。
我守在她的身旁,聽見這座更高更大的山,在餘暉裏漸漸熱鬧起來,又慢慢趨向冷寂。隻有她還坐在那裏,一個人靜靜地呆著。
或許想到轉世、投胎,或許什麼也不想,隻那麼坐著,讓我傷心,讓我孤單。
我體內既無心跳之聲,也無鳥鳴之音。我隻是陪她坐著,也陌生,也困惑,也覺得自己坐在遙遠的古代。
幾年後的今天,當我幹完了一周的工作,在周末閑暇的時侯,我還是徒步上了山,在餘暉裏,在那棵鬆柏和那棵白樺下,像母親當年那樣,靜靜地坐在樹樁上,坐著自己的憂傷,坐成一截少言寡語的流淚的樹樁。
那層霜
母親生前,那層霜落到柏樹、常春藤和黃綠色的苔蘚上,落到診所、醫院的屋頂上,落到通往佛塔和寺院的小徑上。
夜更深更冷了,母親往火爐裏又丟了幾根柴,她的五歲的兒子鬧著要吃雞蛋。圓圓的白色的雞蛋,還未煮熟就散發出幽幽的芳香。
院子裏靜悄悄的,母親給她的三個女兒蓋好了被子,她想起的丈夫是那麼模糊,仿佛他工作在一個遙遠的異域。
母親死後,那層霜落到草帽、馬靴和屋頂的經幡上,落到草場、海子和雙江河的岔口上,落到兩個男人和三個女人的悲蹙的眉毛上。
雞已叫了三遍,母親還不想離開,她守著她的肉身,像守著一生的孤單。
好多年過去了,她凝聚在暗淡眼睛裏的那層霜,還像一種慢性疾病,長久地滯留在她的兒女們的心上。
序曲:他們
我出門上學的時候,他們的爭吵還在繼續。一路上,我經過磨坊、油坊和染衣坊。我經過的田野裏,到處是油菜花刺鼻的芳香。我的老師已年邁了,他再也不能把懸掛在歪脖柳樹上的鐵鍾敲得山響。他講過的真理尚未被事實證明,他教給我的漢字,尚未給我帶來奇跡。
我放學回家的時候,他們的爭吵還在繼續。我自己做好了午飯,削好了鉛筆。我寫了一行文字,那些院子裏的罌粟就想流出白色的乳汁;那些臥在紅磚青瓦上的陽光,就想背著我悄悄地挪動身子。
我決定逃學的時候,他們的爭吵仍在繼續。我度過了童年,又在少年的背叛情結裏走向異域。
最後,我還是回來了,但他們中的一個……已經死去。
肮髒鬆散的辮子
不知為什麼,在尕海湖畔想到“靜若處子”一詞。
肮髒的辮子要留給湖泊。潔淨的人,我目睹你來自罪惡的穴。處女的身子,常常被欲望的露珠輕輕擦過。
鬆散的辮子要留給雙手。典雅的人,我目睹你穿戴整齊,等候夜晚的客,處女的身子,常常被欲望的嘴唇觸摸。
我能洗淨肮髒的內心,親愛的人,但我不能剔盡在日子裏堆積的疾病。
我能編織鬆散的愛情,親愛的人,但我不能承負你背叛的魂靈。
瑪曲記憶
瑪曲,什麼時候積雪被陽光之手收去?什麼時候與我共眠,留給我以呼喊的肉體?
這個孤獨的有鷹的地方:瑪曲,看見撥弦而歌的藝者不避黑夜,寫詩的人無法表達經冬的憂鬱。
冷風吹過靜寂的街衢,無聲無息。無聲無息我的時光,都流向哪裏?
記得五月寒冷,六月蕭瑟,七月的女孩嫁與苦難,麵山而居的我,被八月的草葉擦綠身子。
記得多枝的思念尚帶青色,多雪的日子一地童話,隔山隔河,一方水土被誰養活?
而今我請示:瑪曲!請將三分的溫暖贈與過客,七分的幸福交與生息於斯的兒女。
迭部姑娘
迭部姑娘,你是青冰上盛開的牡丹。你是我前定的姻緣,是我的念想,模糊而遙遠。
迭部姑娘,我在高原小鎮過夜,你溫暖的懷抱裏歇下我的困倦,你呢喃的聲音裏有了我的睡眠。
多少日子裏,青草在高原上生生不息,而我在一首民謠裏,就把你的臉蛋夢見。
我能夠遠離迭部的那片藍天,甚至遠離家園!但是啊迭部姑娘,我不能遠離你紅嘴唇輕吐的諾言。
責任編輯 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