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感慨在心頭停留了的時間真的很短,當耶律餘睹的眼光掃過草坡上橫七豎八躲臥著的陸續聚攏回來的萬餘正勇奴丁殘敗隊伍時,便不由得不為日後的出路發起愁來。這萬多人的吃喝問題倒在次要,人死得雖然近乎一半,但馬匹損失並不大,殺馬以肉食、以血飲可以維持一時,但這一戰敗了,便是近乎把自己逼到了絕路。再去挑畔可敦城,莫說是兵士們,便是自己也實在提不起這個膽量,可若是如此帶領這些殘兵敗將灰溜溜地回歸大營,不說自己的臉麵過不去,恐怕到了宗瀚麵前,這顆大好頭顱是否可以保全都在兩說之間。可若不如此,又能怎麼辦?耶律餘睹此時再仰望天空時便又換了一番心情,天大地大,何處能容吾身!
雖然己經休息了一個晝夜,但大家的體力仍然沒有完全恢複過來,身體上的疲乏還在其次,主要的還是在精神上,一日不停的廝殺,滿眼的血光,遍地的殘肢人頭,就算神經再大條的戰士也抵擋不住。可敦城的騎兵仍然在像蒼蠅一樣四處亂飛。幸虧草原廣袤,才讓耶律餘睹有了可以退走躲避的空間,讓士兵們終於可以做短暫的休整。但每個人都知道,雖然己經逃離可敦城有三百餘裏的距離,但也避免不了耶律大石帶領他的騎兵會突然嗷嗷叫著從遠處殺過來,所以大家隻能輪流著休息,即使睡著的時候手也會緊緊的抓著彎刀的刀柄,雖然都不願意把恐懼流於表麵,但無意識的舉動更能暴露他們內心的緊張。“再這樣下去?????士兵們的鬥誌就會被瓦解。”耶律餘睹坐在草地上,嚼著冷硬的鹵肉如同嚼蠟。敗兵們聚攏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各自未失的隨攜食物歸集到一起統一分配。這己經是軍中不多的存糧了,也許下一頓就需要殺馬而食。他艱難的將嘴裏的冷肉咽下去,然後用最快的速度灌下去一口烈酒。耶律餘睹很慶幸自己的酒袋沒有在戰場上遺失,此刻也隻有烈酒喝進肚子裏才能驅走些許寒冷換來幾絲溫暖,才會讓人們感覺自己還活著。這樣的艱苦,耶律餘睹己經有些年頭沒有嚐試過了,其實何止是他,便是普通的士兵雖然不曾達到錦衣玉食的水平,但也早適應了飽暖思淫欲的生活。“如果再想不出辦法,或許真的堅持不了多久了。”耶律餘睹的心腹親兵胡離阿豹其語氣有些傷感的道。他也是契丹的血統,所以很不喜歡女真人,這種觀念根深地固,是發自於血液裏的,不易改變。相比較來說,雖然可敦城的遼兵使他們陷入了困境,但他依然生不起與這些人真正生死相向的念頭,也正因為有了這個念頭才使得他早早脫離了戰場,保住了性命,並且也保住了主將耶律餘睹的性命。然而人活著,就要麵對現實,金廷不允許外族人強勢崛起,尤其如今他們處於多線作戰之期元氣有傷,更要求內部高度統一,所以各種猜忌自然興起,此番出兵可敦城失利,正好給了他們進一步剝奪耶律餘睹權利的理由。
耶律餘睹盡量側開肩頭的傷又向後靠了靠,讓自己盡量舒服些,然而掩藏在亂草中的石礫依然硌得身上難受,他的眸子裏沒有一絲光彩。按照對金廷的功勞來說,耶律餘睹毫無疑問是遼之降將中的第一人。按照身份來說,耶律餘睹毫無疑問也是最尊貴的一位。但這個第一卻使得他這些年一直過著並不愉快的生活。自從投降之後,便始終沒有得到過信任,一直做著有職無權的監軍之務,久不得調遷,很久沒有觸碰到真正的軍權了。時隔了幾年後當他再次掌握,這種感覺讓他著實有些激動。未掌過兵的人,不知掌兵之妙。監軍雖也在軍中,名義上可以代表朝廷協理軍務,督察將帥,然而不能直接用權,便享受不到控製軍隊的快意。況且,耶律餘睹夾著尾巴苦熬幾年,如今終於又得來這個元帥右都監的實職,他曆經浮沉,知道自己這回的機會來之不易,必須將這些兵抓在手中,不然一朝失去,必將萬劫不複。現在的自己正在受忌諱的時候,手裏沒有了兵權也許到最後連死都不知道會怎麼死。想到這裏,耶律餘睹的瞳孔立刻收縮了起來,他腦子裏恍惚了一下,身上跟著打了個哆嗦。“辦法?”他搖了搖頭,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吃下去的東西似乎卡在了胸口,憋的有些難受。這一萬多的殘兵是萬萬不能放棄的,他不敢想象,若是失去了這些立足之本自己會落到什麼樣的下場。此一戰雖然慘敗,損失了一半的兵力,卻同時也將金廷派來監視自己的將領戰絕,使自己少了掣肘之憂,這讓他不知道對耶律大石是恨還是感激。思前想後,耶律餘睹感覺現今的出路無非三條:一是降二是自立三是回歸金國大營。回營自不必說了,此役一敗這條路便斷了,別人都可以回去,唯他不能,耶律餘睹可不想自尋死路。自帶著這些人扛大旗立山頭,做那土匪草莽的營生,耶律餘睹不是不屑而是不敢,這一群殘兵敗將,要吃要喝,在幾國的夾縫中生存下去,他自忖沒有這個魄力與能力。想到這裏,他忍不住佩服耶律大石和韓可孤,這二人在喪國無君的艱難時候,能各自經營出一支不小的力量,著實不容易。“白手起家?????”胡離阿豹其歎了口氣:“扛起這麼大一副擔子,必然艱辛。”看著耶律餘睹的黑眼圈罩在慘白的臉上,疲憊到了極點,他心疼地勸導:“將軍曾經說過?????任何事任何人都不會永遠一帆風順,也不會永遠黴運當頭,隻要我們能邁過去眼前這道坎兒,用幾年的時間恢複,將軍依然還是耀武揚威的大將軍。”“幾年?????先把今日過去再說吧!”耶律餘睹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方才無意間想到韓可孤,他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想法,即然回不去,又不足以自立,那麼就降!即然從新選擇主人便要選一個實力較強的主人,如今大夏正在勢盛,所以隻能是它了。——不過空手而投首先不足以取信與人,其次也缺少換取地位的籌碼,那麼——由此地向東,相對勢弱的韓可孤正好成為目標,破他一兩個城池,掠一些財物,做為降夏的晉身禮物想來不難。“你去招集各隊頭領過來議事,如果還想不到破敵的辦法,我們隻能無功回返,斷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些兒郎們葬身在這裏。”他用力搖了搖頭,咬咬牙又吩咐道:“你領親兵隊在側伺候,若有人不服——”他再不續說,隻將手掌狠戾地向下一斬。用的力大了,帶動得肩傷一陣巨痛,一時麵色更顯猙獰。胡離阿豹其點頭示意明白,忙著下去準備。耶律餘睹此時決心已定,實在不行,便不惜大開殺戒也要挾裹著這些兵走。至於日後是否被世人唾罵降三姓的奴才?????那便由著他們罵去,總是人活著才是最好!他將手裏酒袋中剩餘的酒都灑入腳下的這方土地中,是為了祭奠誰,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也許是感念咋日那些戰死的漢子們,也許是傷懷即將離去的袍澤們,也許——隻是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