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穀川難得露出不滿的表情,說:
「東城……你討厭和我吃飯嗎?」「不會啦,絕對沒那種事……!」
刃更急忙搖頭,深怕長穀川誤會。
「——真的嗎?」「那當然啊,不知道老師會帶我吃什麼,超期待的!」
真的不誇張。和長穀川外出用餐,不知是多麼光榮的事。
「這樣啊……嗯,那就好。你就好好期待吧。」
長穀川說完又開心地嗬嗬笑,那表情讓刃更除了訝異,還有所感慨。原來平時形象寡言穩重的長穀川,也會有這麼少女的表情啊。見到長穀川的稀有表情,讓刃更感到自己格外幸運,這時——
「……對了,關於你爸爸出遠門這段時間,你有沒有照顧好成瀨和妹妹,我也挺在意的。你現在,在心理上有比較放鬆了嗎?」
「……………………是有點。」
隔了一段沉重的沉默,刃更才短短地回答。長穀川跟著歎息道:
「受不了耶。看你的樣子,感覺我那些話好像沒什麼效果。」
「沒有啦……和老師談過以後,我真的得到不少幫助。」
這是事實。刃更能度過與高誌等人決鬥的危機,當時長穀川提供的建議和心理建設占了很大的功勞。
隻是——現在又遇上了當時尚未顯現的巨大障礙。
——這時,鍾聲在校園內響起。第四節課結束,午休時間開始。
雖然該盡快回體育館,刃更卻動不了。
的確——聽瀧川說佐基爾已有所行動後,刃更的神經一直很緊繃。
會遲遲揮不去這份不安,主要是因為敵方是具有壓倒性力量的高階魔族。
無論如何,都絕對要避免讓五年前的悲劇重演。假如在悲劇之中失去眾多珍貴事物的自己能存活下來是有所意義,那一定是為了讓這樣的事不再發生。因此——
「東城——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死喔。」「咦…………?」
突來的告誡使刃更愕然抬頭,見到長穀川表情平靜地說:
「我看你好像很怕事情會出問題,一直在傷腦筋的樣子。其實無論你準備得如何周全、排除了多少困難,問題這種東西還是會發生的。」
「可是……是這樣沒錯啦,不過……有些事情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放棄吧。」
刃更表情苦澀地反駁,長穀川依然平靜地說:
「不要太早下結論,沒有人要你放棄。我要說的是,人一旦被逼入困境,視野也會變得狹小……在那種時候,很容易忘記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事物。的確,小心謹慎、避免發生問題是沒有錯;但如果花太多力氣在那種事情上,萬一真的發生問題,很容易應付不來喔。」
長穀川繼續以勸導的口吻說下去:
「你是一個很認真的人,要你別在意放輕鬆,恐怕是辦不到吧;所以,你不放鬆可以,但我希望你把力氣花在思考出問題以後該怎麼處理上。」
「出問題以後該怎麼處理……」
「沒錯。有些事很可惜地沒有挽回的餘地,可是能挽回的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少。要防範未然,就該針對無法挽回的事;而其他的,隻要思考問題發生之後該怎麼恢複原狀跟改善就好。」
要謹記在心啊。
「天無絕人之路,選擇永遠不隻一個;可是心被逼到絕境的人,很難注意到其他選擇。有人說,隻要不放棄就一定有路可走,其實並不盡然。就算不放棄,一味亂找也找不到路或答案;要堅信它確實存在,你才可能找得到,隻是結果不一定符合預期。所以呢,你就從問題發生後的角度來擬定對策吧。當你被逼到無路可退,那將會成為幫助你和你重視的事物的選項或道路。」
因此——
「不要走錯路啦,東城——要走在能保護你和你重視的事物的道路上。」
長穀川的贈言,使刃更緊緊握住了手,並意誌堅決地點頭。
「好……」
對啊。自己被敵人的可怕衝昏了頭,完全失去了冷靜。
再一次冷靜下來想想吧,一定有路可走。
一定有辦法能保護成瀨澪、成瀨萬理亞和野中柚希的。這時——
「嗯,你的臉色好看多了……能為你做點像個老師的事,我也很開心。」
「喔……謝謝老師。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
刃更對輕笑的長穀川低頭一鞠躬,然後起身。
在開門準備離開保健室時——
「——啊,對了東城。」
長穀川喊住了他。
「那個繃帶——在我同意之前千萬不能拆喔?」
「?是沒問題啦,可是我的手指有嚴重到絕對不能拆嗎?」
刃更注視著纏上繃帶的左手無名指問,而長穀川仍表情平靜地說:
「是沒有,不過——凡事還是小心點好嘛。」
「……喔,知道了。」
雖覺得奇怪,但既然長穀川這專家都這麼說了,還是聽話比較好吧。
刃更點個頭表示明白,再說一聲:「謝謝老師。」就離開了保健室。
為保險起見,刃更回到體育館看看情況;而課早就上完,就連器具也都收拾幹淨了。
當然,一個班上同學也看不到。
「……我還能期待些什麼咧。」
歎息著呢喃後,東城刃更挪動腳步,前往男子更衣室。
——一如預料,更衣室也是空空如也。
現在是午休,正是每個學生仰首企盼的午餐時間;再加上體育課的大量運動,肚子一定早就餓得受不了。不帶便當的人應該瞬間就換好衣服,殺到福利社或餐廳去了。
「反正瀧川今天請假,一個人吃飯也挺自在的啦……」
刃更走進更衣室最裏麵,打開自己的置物櫃脫起體育服。
「隻是,能一起吃飯的人還是愈多愈好吧……」
並想著現在如此依賴瀧川的狀況,喃喃自囈。
不過……
在這個澪隨時有危險的狀況下,必須保護她的自己假如不小心和哪個人走得比較近,就可能害那個人遭受牽連。為了不讓一般師生無辜受累,自己必須專注於眼前才行。
——因為佐基爾絕對會對澪下手。
當刃更如此告誡自己時——男子更衣室的門忽然打開。大概是還有哪個人也耽擱了,現在才來換衣服吧。刃更不經意地這麼想,往門看去。
「咦——?」
進門的人物卻讓他愣住了。想不到,居然有個穿體育服的女生跑進男子更衣室;而且不是澪或柚希,更不是萬理亞。
「那個……東城同學,你有空嗎?」
這麼說之餘,反手將門帶上走進男子更衣室的,是刃更的同班女同學——和澪較為親近的朋友之一,榊千佳。
「榊……什、什麼事?怎麼了嗎?」
榊的突然現身讓刃更一時慌張,手忙腳亂地穿上製服褲子。
「對不起喔,跑到這種地方來……我是有點話想跟你說,可是你體育課上到一半跑去保健室之後一直沒回來,我隻好來這裏找你。」
榊一邊說,一邊慢慢靠近。
「找我?……有什麼事不能等我回教室,一定要跑來這裏找找說嗎?」
「嗯……因為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尤其是成瀨同學和野中同學——」
「不想讓澪和柚希知道……?」
「……東城同學,我問你喔。」
榊靠到疑惑的刃更麵前,語氣突然變得嚴肅。
「你是不是……和成瀨同學或野中同學在交往呀?」「————咦?」
聽見那聲音清澈的問題,刃更忍不住反問。
「你不是……和她們兩個一起住嗎?」
「呃,是那樣沒錯啦……但那不代表我們就一定會交往啊。」
和澪和柚希這兩個確實很有魅力的女孩同居,自然常有令人臉紅心跳的時候;幫忙擺脫主從契約的詛咒時,理性也經常遊走在失控邊緣。然而,若要問自己和她們是否正在交往,答案是否定的。
……因為事實就是這樣嘛。
縱然受情勢所逼,不得不接受詛咒、進行超友誼行為,但三者之間實在稱不上戀愛關係。從強製性的屈服行為以及壓倒性的快感中產生的情緒裏,必定會摻雜著類似的錯覺;但若要將其歸類為愛情,簡直是占她們便宜。
「……這樣啊,你們不是那種關係。」
結果,榊低聲這麼說之後——
「那我——可以把那當做自己還有機會嗎?」
就整個人往刃更貼了上來。正麵接觸那柔軟軀體的感覺——
「!——你、你幹麼!」
讓刃更嚇得大叫,而榊則是雙頰微紅地說:
「不、不要那麼害羞嘛,東城同學你應該……很習慣這種事吧?」
「我、我哪有習慣這種事啊!是誰,誰跟你亂講的!」
「是、是成瀨同學跟我講的呀……我問她你是怎樣的人,她就說你不是壞人,但是很沒膽。常常想做一些很色的事情,卻又不敢真的做。」
「!……澪、澪她真的這麼說?」
無論感情再怎麼好,也很難想像澪會對榊或相川透漏主從契約或催淫詛咒的事。
所以,澪提到的隻是無關詛咒的小意外吧。從第一次在家庭餐廳見麵至今,刃更也常在催淫詛咒沒發動時見到澪不可告人的樣子。可是——
「……呃,我是能理解澪那樣說的心情啦。不過原本分開生活的兩個人突然要住在一起,本來就會發生很多想都沒想過的意外嘛!」
「但是你還是看過……成瀨同學沒穿衣服的樣子吧?」
榊反而往刃更貼得更緊,並說:
「東城同學,你知道嗎?雖然不像成瀨同學那麼凶猛……可是我的胸部也很有料喔?」
「我、我怎麼會知道那種事啊!」
當刃更慌得扯開喉嚨回話時——
「那——就讓我直接告訴你吧。」
榊一說完就晃到刃更側麵,然後——兩個人同時倒地。
「咦……?我、我們剛剛怎麼會倒下來?」
「我用了之前上課學到的防身術。原本是不應該一起倒的,可是現在無所謂。」
榊一邊跨坐到刃更身上一邊說。
……可惡,她是怎樣!
這情況讓東城刃更拿不定主意。就算自己因為對方是同班同學而大意,也沒想到自己會被人弄成這副德性。刃更首先是懷疑榊的精神遭人操縱,但就這麼斷定她的感情是假,未免言之過早,畢竟上課學到防身術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因此,假如這些都出自榊自己的意誌,就必須和她冷靜溝通才行。
——不過,假如她真的是被操縱了,自己也不能放任她繼續亂來。對於左右為難而無法立刻反應的刃更——
「拜托,東城同學……也多注意我一點嘛。」
榊嬌羞地這麼說,並緩緩俯身壓來,柔軟的胸部很快就擠上刃更的上半身——這時,男子更衣室的門忽然敞開。
「————!」
這讓東城刃更大為焦躁。無論榊是否遭到操縱,讓第三者撞見這情況都不好。不是因為在校內發生不純異性往來會造成問題,而是榊現在這個樣子一旦被其他男同學看見,傷害最大的就是她。
然而——刃更的擔憂很快就失去了意義。
因為開門看來的人,受到的打擊比榊更為巨大。
「——————」
東城刃更看向門邊所見到的——是兩個呆立的少女。
成瀨澪和野中柚希。
野中柚希會和澪一起來到男子更衣室,是為了尋找刃更。
——刃更最近好像特別緊張。
即使他盡量佯裝自然、避免她們操心,柚希還是看得出他的變化,相信澪一定也有所察覺。刃更他——這陣子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所以,見到刃更在體育課途中去了保健室就沒回來,讓柚希和澪愈等愈不安。盡管有可能和前幾天一樣,又被萬理亞帶去不正經的地方亂繞,但她們還是放心不下。
使用主從契約中感應對方位置的附帶功能後,她們很快就知道了刃更的位置。
可是來到男子更衣室門前,卻聽見裏頭傳來刃更和榊的對話聲。
於是聽得臉色鐵青的澪慢慢打開了門——看見的,正是柚希和澪想像中的畫麵。接著——
「……………………」
澪就這麼愴然欲泣地跑走了。見到刃更和好朋友倒地相擁,打擊一定不小。柚希也觸電似的動身,但方向與澪不同——衝進了男子更衣室。
「柚、柚希……?」「——————」
柚希無視錯愕的刃更,在右手具現出靈刀「咲耶」並一口氣縮短距離,往趴在刃更身上的榊橫斬而去。
然而——榊的動作竟比柚希還快。她從壓在刃更身上的姿勢猛然一跳避開「咲耶」,接著淩空縱翻,在遠處著地。
「——討厭,太粗魯了吧,野中同學,直接拿刀砍人很過分耶?」
「榊……你怎麼……?」
野中柚希保護茫然坐起的刃更般站到他身前,淡淡地說:
「……果然被操縱了。」
相較於失去冷靜而跑走的澪,柚希顯得相當鎮定。
柚希那一斬用的是刀背。柚希若是有心,便能在避免傷害榊的情況下,以寄宿精靈的靈刀「咲耶」去除操縱她的魔法或藥效。因此,就算榊遭到操縱,也能平安恢複原;假如她心智正常,根本連靈刀都看不見。
——而現在,她卻以遠異於常人的反應速度躲過柚希的斬擊,還說「直接拿刀砍人很過分」。那麼——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不好意思,柚希,幸好有你。可是,你這樣子砍下去……如果榊沒被操縱,你要怎麼處理?」
「不怎麼處理,隻會稍微教訓她一下。」
柚希淡然答道。這是因為——
「她不隻沒鎖門,還把門留了一條縫。如果她沒被操縱,就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
做那種給刃更找麻煩的事已經夠可惡了,她還是澪的好朋友。即使不知道澪對刃更有沒有意思,對朋友身邊近乎家人的同居人做這種事,還打算讓他人發現;就算是同班同學,柚希也無法饒恕。所以無論是否遭到操縱,柚希都不需要對榊手軟。這時——
「喂,你們兩個在旁邊講那麼久做什麼呀……?而且——」
榊不太高興地說:
「東城同學……你丟下對你告白的我,隻顧著和後來才進來的野中講話,會不會太過分啦?」
「……你沒被操縱再來說這種話吧,榊。」
刃更板起臉這麼說後,對柚希耳語道:
「抱歉,柚希……這裏可以交給你嗎?既然知道榊是被操縱,表示敵人很可能要對澪出手了。」
「我也是這麼想,你就趕快去追她吧——她跑走的時候,脖子上看得見主從契約的斑紋。在那種狀態下遇到敵人別說要打,連逃都有問題。」
恐怕是目睹了刃更和榊的衝擊性畫麵,忍不住妒火中燒了吧。
同樣結了契約的柚希之所以沒有觸發詛咒,是由於勇者一族受過長期訓練,懂得冷靜判斷狀況;而且榊和柚希的關係不像澪那樣親近,隻是普通的同班同學。倘若和刃更相擁的是澪、萬理亞或胡桃,現在動彈不得的或許就是柚希了。
「刃更,這裏我自己來就行了。榊不知道自己遭到操縱,要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要是我們都留下來,就等於順了對方的意。」
「謝謝——下手輕一點喔。」
說刃更說完就從敞開的置物櫃抓出製服襯衫披上,奔出更衣室。見狀,榊遺憾地歎著氣說:
「唉……他果然比較愛成瀨同學嗎……我們好像被甩了耶,野中同學。」
「並沒有,被甩的隻有你一個。我留下來,是為了處理你。」
當柚希這麼說,並重新架持「咲耶」時——
「——哎呀?班長你拿刀跑來男子更衣室做什麼,不怕我報警嗎?」
背後突然多了道聲音。回頭一看,竟然是另一個同班同學,與澪的交情和榊千佳一樣好的女孩——相川誌保。
見到在這狀況中仍抱持微笑、能看見「咲耶」的相川出現——
「……你怎麼會在這裏?」
野中柚希不解地皺起眉頭。她對相川也受害並不驚訝,榊都遭到操縱了,同樣和澪要好的相川多半是免不了。問題是——
……負責帶走成瀨同學的不是她……?
那麼究竟會是誰——不祥的預感匆而膨脹。
「……計劃改變。」
聽見柚希喃喃低語——
「咦?野中同學,你說什麼呀?」「怎麼啦,班長,聽不見喔?」
榊和相川前後挾著她嬉笑起來。
「刃更要我下手輕一點……可是情況不允許。」
柚希將「咲耶」立於身前,並在解放其力量的同時宣言道:
「我沒時間浪費在你們身上——所以我要一擊解決你們。」
緊接著「咲耶」神速一閃,純白閃光霎時從男子更衣室奔竄而出。
4
榊和刃更竟然在男子更衣室地上搞那種事。
成瀨澪目睹這難以置信的一幕後當場跑開,頭也不回地一直跑、一直跑。
直接穿著室內鞋跑出校舍,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一個不會有人看見現在的自己、能夠安靜獨處的地方。
身體深處,有種令人發顫的甘甜感覺不停湧上。若是平常,自己應該已經就地倒下,陷入不請刃更滅火就要發瘋的狀態。
可是——成瀨澪卻忍住了那樣的感覺,一股腦兒地不停疾奔。
因為之前見到的刃更和榊,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為什麼……!」
到底是什麼狀況?究竟是怎麼回事?
澪與人相處時盡可能不讓人感到距離,卻又害怕周遭卷入自己與魔族間的紛爭而不敢與人深交。對這樣的她而言,榊和相川有著特殊的地位。
——當然,澪和刃更隻是同居的冒牌兄妹,並不是男女朋友關係;不過一起生活久了,也漸漸真的將對方當佳人看待。
可是,假如榊愛上了刃更,澪並沒有阻止的權利。
因為澪和刃更的關係並不是「戀人」——而是為了對抗當前危機而根據戰略性考量結成的「主從」。但盡管如此——
「為什麼……!」
澪一路跑進臨接都立公園的小公園,在空蕩蕩的網球場邊像個溺水的人般緊抓鐵絲網。
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會這麼難受,為什麼胸口仿佛要炸開一樣?自己也常見到柚希和萬理亞對刃更做出類似的事,雖然會生氣,但反應從來沒那麼激烈。
「可是……為什麼……!」
澪近乎嘔吐似的痛苦喘息著自問。盡管心裏某處應該明白刃更和榊並沒有錯,混亂不堪的情緒卻不允許她理性思考。
即使明知這樣想有錯、明知不該如此。
卻仍無法阻止自己將那視為刃更的背叛。
而對於現在的澪,主從契約則是殘酷地——將高漲的猜疑視為對主人的背叛,前所未有的強烈詛咒襲擊了澪。那樣的刺激絕非常人所能忍受——
「啊…………」
澪瞬時意識朦朧,就此向橫倒去。
「————————」
但有個身影,溫柔地抱住了澪。
……是、誰……?
感到不同於刃更的溫暖,使澪秉持著逐漸稀薄的意識看向抱住自己的人。
並在早已無法正常思考的狀態下,喃喃念出那人的名字。
「——萬、理亞……」「……是的,澪大人……已經沒事了。」
萬理亞跟著輕聲回應。
接著,澪在安心地昏厥的那一瞬間——依稀聽見了點聲音。
那是不同於萬理亞,非常冰冷的,女人的聲音。
「安心睡吧,成瀨澪。你的痛苦——很快就會被佐基爾大人抹消了。」
還來不及聽明白,成瀨澪的意識已遭黑暗吞噬。
就在澪失去意識的下一刻,東城刃更到達了現場。
這是他一追出男子更衣室就果斷決定使用主從契約的辨位能力,並毫不遲疑地奔向公園的緣故。
見到出現在視線彼端的光景,東城刃更即刻呼喊:
「——澪!萬理亞!」
昏倒的澪被萬理亞抱在懷裏,身旁站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美麗女魔族。雖然萬理亞可能正在保護澪、一旁的女魔族也可能是穩健派派來的幫手;但應該在看家的萬理亞有可能湊巧在這時候趕來,魔族的幫手也有可能湊巧在這時候出現嗎,少作夢了——很遺憾,自己身處的現況並不允許這樣的樂觀思考,更別說對於自己的呼喊——
「…………刃更哥。」
萬理亞所表現的反應,是悲傷的低語和表情。當刃更因此確定一切事態的瞬間——萬理亞她們周圍產生變化,空間開始曲折搖晃。
……別想跑!
她們是打算抓了澪就走。
蹬地疾奔的刃更再將速度提升一個層次,瞬時到達極速。
將自己化為一陣風,一口氣縮短距離——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具現出布倫希爾德就往可疑的女魔族一劍斬去。
劍光在穿過女魔族身旁的同時橫掃而過。
但也隻是斬過了虛空,對方的空間轉移快了那麼一點點。
「可惡!……別以為這樣就跑得掉!」
刃更即刻神色焦急地感應澪的方位,然而——
「————!怎麼會……?」
原本隻要一想就能立刻感應澪的位置,現在卻怎麼也找不到。即使仍能感到同樣結了主從契約的柚希正朝這裏過來,遭擄的澪卻有如陷入深霧,無法感應。盡管如此——
「還沒完呢……!」
東城刃更緊緊咬牙,擠出聲音似的說道。豈能這麼簡單就放棄——刃更如此激勵自己。
沒錯,現在放棄實在太早。
自己要守護成瀨澪到底的決心,那近乎誓言的堅決意念。
無論遭逢何等絕望的狀況,都絕不是能輕易舍棄的東西。
5
雙親遇害時的經過,成瀨澪記憶猶新
澪就在事發現場,親眼目睹了整段凶殘的暴行。
襲擊成瀨家的慘劇,是發生在一家團聚時——晚餐後,在客廳休息的時候。
有個魔族男子,突然憑空出現在他們眼前。
當時的澪仍對魔族一無所知,無法即時理解發生了什麼事,隻是傻在原地。
——但她的父母就不同了。
他們確信那魔族男子是為澪而來,立刻發動攻勢。
首先喪命的,是對澪總是那麼親切的父親。
父親瞬時具現雙劍飛身就斬,而魔族男子造出的暗色刃囂隻是銀光一晃,父親的雙手就飛進了空中——同時鮮血伴著淒厲叫喊染紅了客廳。
這一幕使得母親抓住澪的雙肩猛搖大喊「快逃」,但澪卻不為所動。眼前的慘劇仿佛發生在不同世界,完全感覺不到這是現實。失去雙手的父親為了爭取時間讓澪逃跑,仍用盡力氣擋在男子麵前——但臉被男子伸手抓住,刹那間全身由內爆散,血液內髒濺滿客廳慘死。
盡管實力差距令人絕望,母親也沒就此放棄奮戰——不是為了戰勝魔族男子,是為了保護澪。
母親聚合出現在的澪也無法驅使的超高溫烈焰,並毫不猶豫地射向男子;但對方的壓倒性力量是那麼地殘酷,不費吹灰之力地彈開母親的炎獄魔法,並放出黑色火焰回敬。
轉眼之間,母親就全身滿覆地獄之火,燒成焦屍。
殺害澪父母後,男子緩緩向她逼近——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澪就不記得了。過度恐懼而昏死過去的她再度睜眼時,發現自己人在一間陌生的廢棄工廠;在身旁的,是一直以為是親戚的萬理亞。
在那裏,展現夢魔姿態的萬理亞將有關澪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此後——屬於成瀨澪的戰爭就開始了。
——經過了半年的歲月,那天的情境仍會在夢中重現。
不過,澪卻認為那是好事。現在的自己需要那些惡夢,讓那天永銘於心:讓渴望複仇的憎恨之火,一刻也不能熄滅。
可是——邂逅刃更和迅、與他們一起生活以來,作惡夢的頻率急遽減少。和雙親死後,差點遭到管理其遺囑遺產的律師詐騙、漫無目的地在夜路上徘徊而遭到色欲薰心的男人們攻擊等,那段夜夜受惡夢侵擾的日子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而成瀨澪心裏很明白,是什麼造成了這樣的變化。
除了複仇外失去了一切的自己,找到了新的棲身之所——新的家人。
可是——
成瀨澪依然忘不了父親雙手遭斬斷時的慘叫聲、白色調客廳染成淒慘的血紅色,以及母親全身燒焦的氣味。
忘不了那一天奪去自己正常生活的慘劇,忘不了那元凶、那男人的臉。
弑親之仇非報不可,絕無饒恕的可能。
倘若生存就是一場賭上性命的戰鬥。
那麼為父母複仇,就是成瀨澪生存的理由——賭命而戰的理由。
「嗯…………」
慢慢地,成瀨澪從睡夢中蘇醒。眼前所見,是未曾見過的光景——有如城堡謁見廳的寬敞陰暗石室。
「……這裏是哪裏?」
一時間,澪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來到這種地方;隻能從眼前狀況與自身記憶的差異,推知自己曾經失去意識。澪以仍帶惺忪的意識回溯記憶,想起刃更和榊在男子更衣室獨處的情形——當下受到的打擊也跟著複蘇,使澪忍不住想抱起全身發抖的自己——
「!……——咦?這、這是怎樣?」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是什麼狀態。雙手稍微橫展,被鎖鏈拴在背後的牆上,像個受到架刑的犯人;鎖鏈長度稍微提供了點移動空間,並不至於動彈不得,但人身自由依然遭到了剝奪。突然間——
「——你終於醒啦。」
出乎意料的問聲,使澪嚇得全身一僵。往聲音來向看去,那裏有個美麗的女魔族。她凝視澪的眼睛美得仿佛能把人吸進去,卻漾著某種冰霜般的色彩;更令人強烈感到的是——
……她、很強……!
隻是站在那裏——真的隻是這樣,就能造成令人如此確信的存在感。
恐怕與以前交戰過的白假麵、早瀨高誌同級——不,或許還在他們之上。
這讓澪立即明白了自己的現況。囚禁在陌生的地方,再受到陌生女魔族那副感覺不到善意的眼神注視,判斷材料已極為充足。
澪因此完全想起,自己是為了尋找刃更而在男子更衣室見到難以接受的畫麵,當場沒命地亂跑,一路衝出學校——
「……對,我在公園昏倒——你就是在那時候把我抓來的吧?」
澪對女魔族狠瞪一眼,女魔族則是仍眼神冰冷地說:
「腦筋挺靈光的嘛。想不到在這種狀況下也能保持鎮定,你頗有膽識呢。」
「那我還真是深感榮幸啊……我已決定和你們這些人抗戰到底,當然早就對出事被逮的狀況做好心裏準備了。」
澪「哼」了一聲,猜測眼前女魔族的身分說:
「你——現任魔王想要我體內前住魔王的力量,所以你就是他的屬下吧?」
澪所提的問題——
「——錯了,不是那樣。」
意外得到來自廳堂深處——暗影彼端的回答。一聽見這聲音——
「————!」
成瀨澪就深深倒抽一口氣,保持平靜的心跳猛然飆升。
……剛剛的聲音……該不會……
澪難以置信地望向陰暗廳堂深處,踩踏石板地的硬質聲響接著響起——
「那邊的潔絲特,隻效忠我一個。而我呢,雖然的確是侍奉雷歐哈特陛下的臣子……但我和陛下不同,要的不隻是威爾貝特的力量。」
然後,一名男性魔族帶著含有笑意的聲音走出黑暗。
「——————」
映入眼中的那張臉——那身影,讓澪感到全身血液都為之沸騰。
男子身上壓迫感似的氣場,強得遙遙淩駕於眼前的女魔族。魔族之中,也隻有萬中選一的上位者才可能具備這般強大的力量。
假如澪在平常精神狀態下與其相視,應該會因為劇烈的恐懼而怕得隻能發抖吧——然而,現在的澪一點也感不到害怕。
不會錯的,絕對不會錯,就算化成灰也不可能看錯。
那可是奪走我名為平安生活的幸福——奪走我親愛父母的,深痛惡絕的仇人的臉啊。
「佐……基爾……!佐基爾——————!」
澪的情緒頓時爆發,聲嘶力竭地吼出父親死前所喊的仇敵之名。
同時,一道硬質的金屬聲「鏗!」地迸響。那是澪直往佐基爾衝時,將她雙手拴在石牆上的鎖鏈發出的聲響。但澪沒有因此放棄,仿佛要將鎖鏈扯斷般渾身劇烈掙紮。
佐基爾卻得意地看著澪慢慢走來。
「喔……就連氣到忘我的表情也這麼地美,真是不枉我冒那麼大風險把你弄來呢。」
「我絕對饒不了你……我要殺你一百次!你竟敢——竟敢對我爸媽做那種事!」
見到澪盡表憎惡地破口大罵——
「能被你這樣的女人深深記在心理,真是一大樂事啊。」
佐基爾毫不介意地冷笑著說:
「真是太可惜了……如果早知道這場再會會讓你這麼高興,我應該把那些垃圾殺得更難看一點才對。」
「!……人都被你殺了還要侮辱他們——不要臉的敗類!」
雙親遭辱的激動情緒化為粗暴言詞衝出了口,這瞬間——
「嗯……看來你有必要學學怎麼說話,好配得上你可愛的臉蛋呢。」
佐基爾的視線射穿了澪,僅是如此——
「!…………?」
澪就霎時全身僵直,說不出話來。
……我、我的聲音,怎麼會,連呼吸也……!
佐基爾釋放的強烈壓迫感奪去了澪的聲音,就連呼吸也成問題。
「很好,就是這樣……那麼事不宜遲,就讓我來教育教育你吧。」
佐基爾滿意地這麼說,並帶著猥褻笑容逼近臉色漸青的澪,目光仿佛要舔遍澪全身般沿著她的肢體曲線遊走。
……天啊,這家夥……!
澪立刻明白佐基爾視線的意圖,背脊一陣發寒。
「沒什麼好怕的。你心中的激憤和憎惡,全都會被我換成甜美的快樂;然後你很快就會知道,誰才是你真正奉獻一切的主人了。」
淫笑的佐基爾,手愈伸愈近。
就在他的手隔著製服接觸那豐胸的瞬間——
「——大人請慢。」
有道聲音製止了佐基爾——是潔絲特。
「她和東城刃更結了主從契約,且兩人情感已經達到足以提升戰鬥力的程度;大人殺了她的養父母,若在這狀態下受到大人淩辱——就算是夢魔的催淫詛咒,發作起來也可能產生足以致死的威力。」
「你在說什麼傻話啊,潔絲特。我這籠罩整棟屋子的結界,可以阻斷主從契約的功能。現在——就算被我抓來,變成主人的累贅,這丫頭不也沒受到詛咒影響,剛剛態度還那麼猖狂呢。」
「假如會發動的隻有主從契約的詛咒,那自然是沒問題;可是她體內,還有繼承自前任魔王威爾貝特陛下的力量在沉睡著。」
潔絲特冷靜地說道:
「若隻有一側發作,或許還好處理——但若刺激失當,使得主從契約的詛咒和威爾貝特的力量同時失控,可能會產生大人的結界所無法抑止的力量。最壞的情況,就是同時失去好不容易到手的成瀨澪和威爾貝特的力量。」
潔絲特的話,也解答了澪的疑問。難怪在這個成為刃更包袱的狀況下,主從契約的詛咒也沒有發動,想不到原來有這樣的機關。這時,佐基爾聽了屬下的忠告,有些失落地說:
「……原來如此,你的話確實有點道理。那好吧……我就從抽取威爾貝特的力量開始好了。」
「大人願聽屬下一言,屬下感激不盡。那麼——」
潔絲特話說到一半——
「——佐基爾大人。」
房間角落忽然傳來幼嫩的聲音,且相當耳熟。
……咦?
這讓澪一時間忘了自己呼吸困難,整個人呆得仿佛停止了思考,並不敢相信地望向聲音來處,見到的正是那年幼的夢魔。
是萬理亞。她對茫然轉為愕然的澪什麼也沒說,隻是瞥了一眼。
「——————」
望向澪的稚少眼眸,是那麼地冰冷無機——再加上她稱佐基爾為「大人」,澪很快就明白出了什麼事。在公園昏倒前依稀聽見了萬理亞的聲音,看來那真的不是錯覺。接著——
……原來……原來是這麼回事……
悔恨得緊緊咬唇的成瀨澪終於明白。
自己原來一直被騙得團團轉——被這個自己最為信任的,年幼的夢魔。
而萬理亞無視垂首懊喪的澪,走向佐基爾。
「……什麼事啊?我不是叫你在外麵等我下一個命令嗎?」
「是的,但屬下接到王宮給大人的緊急通訊魔法,這才特來向大人稟報。」
萬理亞沉靜地回答略顯煩躁的佐基爾後,遞出了一顆水晶球。
「王宮來的……?」
佐基爾接過水晶球,似乎察覺到對方是誰而默默揪起了臉。
接著水晶球忽然一閃,下個瞬間——
『…………佐基爾,聽得清楚嗎?』
水晶球傳出了男性的聲音,佐基爾隨後佯裝恭敬地說:
「是的,雷歐哈特陛下——臣聽得清楚。」
聽見這名字,澪錯愕地倒抽一口氣。
……陛下?那不就是……?
說不定——不,一定是的。透過水晶球和佐基爾說話的,就是在澪的生父威爾貝特過世後登上魔界預點的現任魔王。
『佐基爾……你現在人在哪裏?我看不見你那邊呢。』
「如陛下所知,臣正遵循樞機院的決定,安分地待在舍下自省呢。看來現在這附近的魔力波有點混亂,造成局部結界不太穩定,通訊魔法的影像雜訊或斷訊可能就是這樣來的。」
佐基爾麵不改色地扯謊——
「——臣再設法改善就是。敢問陛下這次突然聯絡臣,是出了什麼要緊事嗎?」
並向自己服侍的王詢問來意。於是現任魔王低聲說道:
『我得到消息,說威爾貝特在人界的女兒——成瀨澪突然失蹤。你身為前任監視負責人,有沒有聽說什麼風聲?』
雷歐哈特的問題令佐基爾心想——消息果然傳到魔王耳裏了。但是——
「怎麼會呢……卸下監視一職後,臣和她之間已經毫無瓜葛。」
佐基爾聲音畢恭畢敬,臉上卻看不出任何忠誠。
『你是指,這件事完全與你無關?』「陛下英明,臣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籠罩這府邸的結界,能夠幹擾通訊魔法的魔力波,無法從外窺知內部情形,而澪的聲音也已經封住了。為以防萬一,佐基爾向潔絲特使個眼色,忠心的她立刻將變得尖銳的左手指甲抵在澪的咽喉上。
這下連故意搖響鎖鏈也不行了——也就是再也不會出任何亂子。
於是佐基爾裝蒜裝得更大膽了,很快地——
『……是嗎,我明白了。那麼這件事,我就交給負責監視的拉斯去辦吧。』
雷歐哈特低聲表示接受,佐基爾嘴角跟著翹起。
「陛下想問的,就隻有這件事嗎……?」
『不,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希望你現在就來王宮一趟。』
但雷歐哈特的意外之言,又使他表情轉為疑惑。
「……這還真是突然,敢問陛下所為何事?」
『西域那裏,最近發現了疑似舊惡魔期魔神戰爭時代的遺跡,可能藏有能用的英靈或素體。我要去視察一趟,希望你與我同行。』
「原來如此——如果是真的,那確實是非常重大的發現呢。不過,為何是臣呢?」
佐基爾謙遜地順著對方說話,得到的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