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啞舍·織成裙(2 / 3)

李裹兒這輩子也未見過這樣豪華靡麗的景象,她驚呆了好半晌,才發現李仙蕙也沒好到哪裏去,微張著粉唇目不暇接。李裹兒倒是沒工夫取笑她,她這時發現,宮中的女子身穿各色女官服飾,華麗美豔,妝容精致紅丹點頰,發髻繁複雲鬢盛美。每當有三三兩兩的女官或衣著華貴的婦人經過時,都會有陣陣香風襲人,熏人欲醉。

從小到大,隻穿過粗布住過陋室的李裹兒,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場華美迷離的美夢中,連雙腿都是酥軟的。

穿過水簾回廊之後,上了水上廊橋,到了一處四麵通透環水的臨水閣,在緩緩飄蕩而起的帷幔之中,一位尊貴的婦人坐在主位之上。李裹兒還來不及細看對方麵目,便被身邊的李仙蕙拉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忍著膝蓋的痛楚,耳朵裏聽著父親正涕淚橫流地和那位婦人說著什麼,李裹兒便知那定是她的皇祖母。

她倒是沒興趣聽他們在說什麼,偷偷抬眼,便看到了那婦人腳下穿的鳳頭高翹式錦履,再抬稍微高一些,她就看到了一件無比奢華貴氣的金絲羅衣擺,上用銀線勾勒出層層雲霧,織紋和繡紋都針腳細密精美無匹,在微風吹拂之下,那寬大的衣擺就像是旁邊人工海上粼粼的波光,蕩起陣陣漣漪。

那片銀色和金色的粼光,看得李裹兒隻覺得眼暈,不知今夕何夕。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隻過了須臾,悠揚溫和的女官聲音傳入了她的耳中。

“……李裹兒秀外慧中,封安樂公主……”

啊……她果然是在夢中,希望她永遠都不要醒過來。

公元701年洛陽

她果然是在做夢,而且還是一場噩夢。

李裹兒不敢置信地拉著李重潤的袖子,結結巴巴地問道:“哥……你說……你說什麼?”

李重潤愛憐地摸了摸李裹兒尚未梳發髻的頭頂,溫柔道:“以後哥哥不能照顧你了,要好好照顧自己。”被驟然下旨賜死,李重潤自然是不能接受的,但他再心有不甘,卻也知道自己是不能抗旨的。隻能收拾好了心情,央求那些督刑的公公們,給他一些時間與小妹告別。

李裹兒呆呆地看著麵前表情苦澀的兄長,想起剛剛府中混亂的情況,確定這並不是開玩笑,不禁如墜冰窖,瑟瑟發抖。她如同瘋魔一般,立刻起身拉著李重潤的手臂道:“哥!哥!我們趕緊離開!我們回房州好不好?我不要這些!不要這些了!”她邊說邊把身上華麗精致的飾品往下扯,叮叮當當地摔在地上。

李重潤紋絲不動,把自家小妹還想扯開衣衫的手攏住。也許是接受了事實,李重潤反而平靜了許多,甚至還扯出了一抹微笑,道:“裹兒,我們早就回不去了。”

李裹兒站在那裏,渾身冰冷,兄長的手心溫暖,但她卻知道這般溫暖轉瞬即逝。她哆哆嗦嗦地問道:“因為……因為什麼?”

李重潤淡淡道:“皇祖母下的旨意,說是我和延基誹謗朝政,可憐仙蕙了……”

“仙蕙姐……仙蕙姐她也……”李裹兒徹底傻了,武延基是仙蕙姐的夫君。她之前也聽到一些風聲,他們不過就是私下隨口抱怨了一下張易之、張昌宗那兩個皇祖母的男寵……李裹兒渾身發冷,親孫子親孫女和親侄孫,都比不過兩個男寵嗎?

到底他們算什麼?喜歡的時候可以冊封為皇太孫,不喜歡的時候可以被貶到千裏之外,想起來時可以召喚而來,厭煩時又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掌控他們的生死。

他們是人!不是螻蟻!

“爹爹呢?他沒說什麼嗎?”李裹兒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攥住了李重潤的袖子,急切地問道。但這樣的期盼,卻在李重潤無奈地搖了搖頭後完全陷入了黑暗。

是啊,她怎麼會忘記,她那個爹爹,在被貶房州的時候連京中來了一個太監都會嚇得要自殺。現在雖然被封為了皇太子,但骨子裏的懦弱是怎麼都改不了的。李裹兒咬了咬下唇,邊說邊要往外走:“那我去和皇祖母說說,她那麼喜歡我……”

這回換李重潤反拉住李裹兒了,他哭笑不得地勸道:“裹兒,你心裏也很清楚,她隻不過是在做個姿態而已。而且她下旨賜死,也不光是我對張家兄弟不滿,而是容不得我罷了。”李重潤頓了頓,他也非常後悔,不該如此輕率地按耐不住。因為他的優秀,朝中的局勢開始微妙地有了變化,私下有很多臣子尋找各種理由來試探他。因為不管從哪個方麵來看,他都是正統的繼承人,便一時有些得意忘形,想來是觸犯了皇祖母的逆鱗。李重潤自知這些事是不能跟李裹兒講的,所以終是忍了忍,歎了口氣到:“可憐的是仙蕙,她才是最無辜被牽連的一個。所以這件事。你就不要再攪進來了,還是做無憂無慮的安樂公主,可好?”

李裹兒終於忍不住撲進自家兄長的胸膛嚎啕大哭。

“聽話,我的小裹兒,永遠都要穿最漂亮的衣服,過最幸福的生活,做大唐最美的公主……”

後來發生的事情,非常的混亂,都像一個個碎片,無論李裹兒怎麼回想,都無法再拚湊出完整的記憶。她就像是一個人偶一樣,被人強製地和自家兄長分開,即使她拚命地不想放手,長長的指甲都把兄長的手臂劃破,也都被人一根根掰了下來。

等她重新恢複意識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她被侍女換上了素白的喪服,重新洗了臉束了發。在她房中的衣架上,赫然掛著兩套衣裙。

一套是她的淡黃衫碧紗裙,一套則是李仙蕙的半臂月青對襟鬱金裙。這兩件衣服,都是兩姐妹當年到洛陽時,她們兄長李重潤買給她們的,也是她們第一次穿如此漂亮的衣裙。

隻是即使如此漂亮的衣裙,當年從上陽宮中回來後,兩姐妹都不約而同地脫下來,放進了櫃子的最底下鎖了起來。

因為皇祖母賜給了她們更漂亮更加無法想象的衣裙和飾品,精美到這兩套衣裙都黯然失色,甚至於若是堅持繼續穿的話,會有失她們的身份。

轉眼間,三年已經過去,無論是哪套衣裙,李裹兒都無法再穿上了。因為她的身形已經長開,再也不是十四五歲的童稚少女。但她還是珍藏著這條淡黃衫碧紗裙,因為這套衣裙對她意義非凡。

相信李仙蕙也是一樣的。

狠狠地閉了閉眼睛,李裹兒站在衣架前,模模糊糊地想起昨夜父王那樣的懦弱無助,甚至還打算讓她代替李仙蕙繼續與武家聯姻!可那又有何用?皇祖母連自己的親侄孫也一視同仁視如草芥。

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李裹兒反而冷靜了下來。

她早就已經不是當年會哭泣會撒嬌的小姑娘了,在洛陽城的三年中,她已經學會了太多太多。

眼淚,是弱者的慰藉,強者的武器,所以她並不打算經常使用。

李裹兒深深地咬緊下唇,李仙蕙臨死前,讓婢女把她的那件半臂月青對襟鬱金裙拿了出來交給她,是想說什麼嗎?

李裹兒用手摩挲著衣裙絲滑的觸感,指尖所及一片冰涼。

衣服確實是一個很其妙的存在,《說文》中的釋義,衣,所以蔽體者也。在最初的時候,也不過是為了遮擋身體,掩住羞恥之處而存在的事物。但就如同所有東西一樣,衣服慢慢的就有了等級,分了階層,有些顏色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有些顏色便被禁止平民使用。

其實分等級的,並不是衣服,而是人。

可是她又怎麼甘心呢?

李裹兒絕美蒼白的臉龐上勾勒出一抹令人驚心動魄的笑容,俯身把床上的兩套衣服緊緊地抱在懷中。

她發誓,她一定要穿這世上最奢華最漂亮的衣服,拿回兄長和姐姐應該得到的一切!

其實,她最喜歡的,就是明黃色呢……

“重照哥哥……”一陣壓抑地哭泣聲在房中響起,最終微不可聞……

公元706年長安

李裹兒扶著女官的手,款款走在大明宮麟德殿的弧形飛橋之上,低頭看著下麵殿門外大廣場上正在排練的歌舞。

麟德殿位於大明宮太液池西的一座高地上,是長安最著名的宴會殿堂,這裏經常舉行宮廷宴會樂舞表演,或者

會見來使的活動。麟德殿其實是一組建築群,分為三殿和幾組裙樓,殿前和廊下可坐三千多人,朝中的官員都

以能出席麟德殿宴會為榮。

李裹兒這次特意過來看舞女們排練,倒是聽聞尚服局折騰出來一種特殊的舞服。隻見場中的五百舞女們頭戴金

色發冠,身著單色畫衣,按樂曲節奏變化,共有十六種變化。李裹兒駐足觀看,發現舞女們身上穿的衣服並不

稀奇,甚至還有些單調,但待樂曲奏到第二疊時,樂聲一變,曲調激昂,鼓聲陣陣。舞女們相聚場中,瞬息間

便換了衣服,露出衣襟上美豔奪目的大團花。因為是五百人遵照鼓聲一起做出這樣的動作,從拱形飛橋上李裹

兒的角度看來,倒是頗為震撼。

“公主,不過是她們身上罩了一層單色的籠衫,飛快地從領上抽去放入懷中罷了。”一旁額前描著綠黛眉的宮

女細聲細氣地評價道。

“這倒是比那胡人女子跳的胡旋舞好看多了。”李裹兒微微一笑,卻並沒有興趣繼續看下去了,繼續沿著弧形

飛橋往麟德殿的後殿走去。因為尚服局的司衣那邊剛剛傳來的消息,織成裙已經完工了,知曉她就在麟德殿,

便已經派人送了過來。

李裹兒美豔絕倫的臉容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這條織成裙話費了一億錢製成,可謂是絕頂奢侈,不能說後無來者,但絕對也是前無古人的。

她發過誓,要穿這世上最奢華最漂亮的衣服。

父皇登基以來,對她百依百順,她知道這是出於她兄姐慘死的愧疚。

父皇把在金城坊賜給了她,她便大興土木,廣建宅第,無論在建築規模還是精巧程度上都隱隱超過了皇宮。

父皇不給她宮中的昆明池,她就自己在府中建了一個定昆池,池中央仿華山雄起一座石山,從山巔飛下一股瀑布倒瀉在池水裏。另辟一條清溪,用玉石砌岸,兩岸種滿奇花異草,芬芳馥鬱,溪底全用珊瑚寶石築成,在月光下分外清澈,幾乎讓人以為是天上瑤池。

她自己開府置官,勢傾朝野,把國家官爵分別標定價格,公開兜售,不管是屠夫酒肆之徒,還是身為奴仆戲子,隻要納錢三十萬,便立刻授官。她還常常自寫詔書赦令,拿進宮去,一手掩住詔書上的文字,一手卻捉住了父皇的手在詔書上署名。父皇笑著為她簽字畫押,竟連赦文的內容都不看。

甚至有一次她請求父皇將她立為皇太女,父皇雖然沒有照她說的去做,卻也沒有責怪她。

她不停地挑戰著父皇的底線,看他究竟能讓她做到哪一步。

她知道朝中的大臣們私底下都是怎麼說她胡作非為的,但那又如何?

整個天下本來就是應該屬於她皇兄的!現在她皇兄不在了,她又何必給其他人留著!

織成裙又怎麼樣?終有一天她會穿上明黃色的台子袞服!

人的欲望是沒有止境的,即使擁有了好東西,也會想要更好。李裹兒也不知道自己究競想要的是什麼,再奢華宏偉的宮殿,在她看來都不如幼時住的寒屋陋室來得溫馨。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她寧願去穿從前那些破衣敗絮,也比現在的錦衣玉食好。

又想起往事,李裹兒心情有些槽糕,走進麟德殿左側的鬱儀樓時,她隨手揮了揮,讓隨侍在側的宮女們先行退下,她想一個人靜一靜。

也許那條傳說中價值一億錢的織成裙可以讓她暫時平靜下來。

待她上了鬱儀樓的三樓後,卻隱隱聽到內間有人交談的聲音傳來。

李裹兒不悅地皺了皺眉,尚服局的司衣自然知道她更衣不喜人在側的習慣,剛剛就已在鬱儀樓門口等候了。這樓上的又會是誰?

但這股被打擾的不悅,在一瞬間之後卻變成了饒有興致,李裹兒用臂間的紅袖披帛包住了腰間會隨著行走而發出聲響的玉帶佩飾,放輕了腳步聲,朝內間走去。越走近就越能分辨出談話的是兩個男子,李裹兒索性也不急著進去,站在門外聽了起來。

“這是那個片場啊?這古代擺設布置得太逼真的!暈!這個金壺難道是真金做的?居然這麼沉?”這個男人有點大呼小叫,李裹兒眯了眯杏目,不知道此人口中的片場又指的是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