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摸著他那個光溜溜的禿頭,解釋說醫生因為是魂魄不全轉世,所以不光是每次轉世活不過12歲,有長命鎖守護也隻能活到24歲,每次投胎也都是厄運連連,不是家破人亡就是命不久矣,照著時髦的說法那就是天煞孤星轉世。這樣的情況自也不會被前世的怨念所糾纏,看過前世的景象,也隻是過眼雲煙而已。而陸子岡這樣想起了前世,實乃是前世的怨念極強,很難擺脫。陸子岡深以為然,因為他見過許多例子,例如那個依舊每天來啞舍畫一筆的畫師,那個在街角開花店的種田宅男,那對偶爾會來啞舍坐一坐的大學生情侶……他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像他一樣想起前世,但他知道,若是給那個畫師穿越回去的機會,他必定會直接禪位給合適的人,再也不會貪戀那個孤高冰冷的龍椅。
但他自己的情況又和別人不一樣,身後的這少女其實是扶蘇的其中一次轉世,因為魂魄不全,所以根本不會再有轉世記憶。也就是說,前世的他隻能擁有這一世,若不能圓滿,那就隻能怨恨終身。不能像街頭那花店的宅男一樣在這一世找回自己的戀人。
因此在有了洛書九星羅盤的時候,一個壓製不住的念頭就在他心間滋生著。
他的前世隻是一個玉匠,暗戀的人也隻是一名小小的廚娘,兩人的生存或死亡,根本無法撼動曆史車輪的軌跡。為什麼他就不能做點什麼呢?
前世的他和少女偶然在碾玉作相遇,因為她胸前的那塊玉料認出是幼時的青梅竹馬,便討要了那塊玉料去雕琢。也許是巧合,玉料一離體,少女便在當晚遭遇了壬寅宮變,被牽連問斬了。
若是他把脖子上的長命鎖還給這少女?會不會保佑她能平安度過幾年?
但兩個相同的東西存在於同一時間段,若隻是須臾間還不會擾亂什麼,時間長了萬一出了什麼亂子可怎麼辦?陸子岡不敢輕舉妄動。他隻是想阻止少女卷入那場震驚朝野的壬寅宮變之中,如果能順便撮合她和前世的他在一起,豈不是能讓那一直纏繞在他腦海的怨念驅散一些?
畢竟他們隻是曆史上的小人物,不是嗎?
所以他雕了那對玉鐲,想找機會送給少女。
玉鐲在古代,是等同於戒指在現代的意義的。漢朝就有《定情詩》雲:“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其中的契闊就是出自《詩經》中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跳脫便是古時手鐲的意思,是戀人定情時所贈。
前世的他隻要看到這雕工和這落款,就知道是誰雕的。估計雖然會不明白為什麼這世上會有第二個自己,但前世的他一直在啞舍看店,什麼稀奇古怪的都沒關係沒見過,自然也會猜得到。陸子岡按了按懷中的錦盒,心情頗好,他已經阻止了少女回宮當值,那麼現在隻需要找個機會把這對玉跳脫送給她就大功告成了。
思緒起伏間,陸子岡發覺他們已經在胡同中穿梭許久了。京城向來有著東富西貴南貧北賤的說法,皇城的東邊一般住的都是商人,富貴遮天。而百官為了應召方便,一般都是雲集在西城一帶。南貧說的是前門外的天橋一直到永定門都是三教九流貧民百姓聚集的地方,而鍾鼓樓往北到德勝門的地方,都是宮女和太監的家眷所住,這些人往往都被人瞧不起,才有北賤之稱。陸子岡知道他們現在就在西城一帶,入目所及的都是高官的宅邸,處處深院大宅,就算有個別酒樓,看起來也是非常高檔,估計他們連個給店小二的賞錢都出不起。
夏澤蘭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陸子岡至少知道她的姓氏,但閨名不好問的太詳細。古代在訂婚之前的三書六禮時,才會有問名這個環節,他一個偶然相逢的外男,對方肯請他吃飯,就已經是於禮不合了。
好在明朝對於女子的管製很嚴,也僅限於大戶人家的小姐夫人們,平民百姓家的女人家也是會迫於生計拋頭露麵的。所以陸子岡和夏澤蘭一路上幾乎並肩而行,也沒有引起太多的人注意。夏澤蘭等褪去了初時的羞澀,便開始沿路介紹京城的風貌,因為她知道身邊的這位年輕的琢玉師是剛剛進京不久的。
有人當導遊,陸子岡自是求之不得,但他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對勁了。
“哎呀,那家天福齋的醬肘子做得太膩而且很鹹,肯定不會和我們南方人的口味。”
“這家糖火燒倒是不錯,但早上來吃比較好,晚上吃太隨便了一點。”
“鴻豐樓的烤鴨好吃,可是都要提前一天預約才可以的,今天肯定是來不及了。”
“泰德福的涮羊肉也還可以,但腥臊味道很重,我怕你適應不了。”
陸子岡一路走,一路聽著夏澤蘭絮絮叨叨地點評著路過的飯館,最後終於聽明白了,這絕對就是同行相輕啊……夏澤蘭一邊說,一邊也在心裏思量著。她偶爾偷瞄著年輕琢玉師俊朗的側臉,忽然想起之前在李公公那裏聽到的八卦。據說這位新來的蘇州琢玉師,雖然已是二十餘歲,但卻沒有家眷隨行安置。
沒有家眷,就是沒有娶妻的意思嗎?
夏澤蘭想要習慣性地隔著衣服摸摸脖頸間的玉料,手上卻摸了個空,才醒悟到自己已經將把玉料交給了眼前的人去雕琢。伸手摸了摸腰間的荷包,夏澤蘭一咬牙,漾出一抹微笑道:“陸大哥,為表誠意,我還是請你去我家吃吧!”
陸子岡受寵若驚,簡直不知道這一路是怎麼走的,直到他站在一家興旺的小餐館外麵,又看了看左右。
呃……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五百多年以後,這裏開的應該是一家肯德基……
夏澤蘭十年前隨父母進京,當時她家的境況還不錯,父母又繼續在前門附近開了家小餐館,主營蘇州菜和淮揚菜。因為手藝地道,菜肴物美價廉,小有名氣。可惜好景不長,夏父因為積勞成疾早早過世,母親也因為悲傷過度撒手人寰,獨留夏澤蘭一人。
夏澤蘭本應遵循父母遺命,扶棺回鄉後留在蘇州,但因親戚多已疏遠,夏澤蘭也不願在他們的指手畫腳下被安排盲婚啞嫁,便在安葬父母之後重新回了京城。她一個人支撐不了一家餐館,便把鋪麵租了出去,自己又因為手藝精湛被招入了尚膳監當廚娘。因雙親早逝,無人管她婚嫁,獨自一人不知道有多逍遙自在。
當然,經常有那左鄰右舍的熱心姑婆來攀談介紹,夏澤蘭總是婉言謝絕,畢竟她一個人孤身在京,無親無故,那些三姑六婆又能給她介紹什麼好人家。寧缺毋濫,就算一輩子不嫁也沒有什麼不好,這是夏澤蘭早就定下的決心。
隻是,現在這個決心,微微地有些動搖了。
夏澤蘭麵不改色地帶著陸子岡踏入自家那個租出去的小餐館,因為已經快到晚飯時分,客流量已經增多,他們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陸子岡跟著她輕車路熟地穿過廳堂繞過後廚,之後便進到了一間狹窄的小院裏。這間小院裏已經堆滿了許多晾曬的幹菜,那穿好的山蘑菇、蘿卜條和堆砌成一摞摞的大白菜,還有房簷下那一串串垂下來的金黃色玉米,更是令人感到一股撲麵而來的溫馨氣息。
夏澤蘭見陸子岡的目光流連在玉米上,便連忙解釋道:“這是玉蜀黍,從海外傳進來的,據說好保存,很多海上討生活的人都喜歡吃。又好種產量又高,最近京城也很風靡,我閑時正研究些玉蜀黍的新菜肴。”
陸子岡聞言一怔,才想起這種原產於中美洲、是印第安人主要糧食作物的玉米,正是因為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在嘉靖年間才傳入中國。但大範圍種植卻在清朝時期。正因為玉米的生長期和冬小麥交錯,在黃河流域附近的北方地區,可以和冬小麥輪流耕作,達到作物一年兩熟,成為下層人口的主要糧食,這也是18世紀後中國人口迅速增長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玉米還被世人稱之為五穀之外的又一種穀的六穀,可見其重要程度。
想到這裏,陸子岡不禁道:“玉米直接煮熟吃或者烤著吃就很不錯,燉湯或者搓成玉米麵,剝粒炒菜,或者加點油和麵做成玉米烙也更好吃。”
“啊?”夏澤蘭請陸子岡回來給他做飯,也有讓他吃吃這種稀奇的玉蜀黍顯擺的意思,結果對方居然看起來比她更了解。夏澤蘭泄氣後也重新振作,問清楚了如何做玉米烙之後,便選了兩根玉蜀黍一頭紮進院子裏的小廚房中。陸子岡也沒有進屋,而是陪在外麵,按照夏澤蘭的指示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挑水、擇菜等等。夏澤蘭的小廚房雖然比起碾玉作司正的廚房小了許多,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其中壇壇罐罐甚多,顯然都是夏澤蘭的私家珍藏。
陸子岡從來不知道做菜還有如此多繁瑣的工序,因為現在廚房都是全自動或半自動的機器,此時目睹了古法廚藝,覺得無比神奇。連煮飯時添加柴火的多少都有講究,那個在廚房中忙碌的妙曼身影,更像是在製作藝術品一般,一舉一動都充滿了令人意不開目光的魅力,更令人永生難忘。
兩人直接在院子裏支起了圓桌,等天色稍暗下來的時候,圓桌上的已經是一席頗為豐富的菜肴。
蒸得紅通通的四隻河蟹、辣赤焦香的五香排骨、金黃香脆的玉米烙、醬褐色的爆蟮片,還有一砂鍋的清燉蟹粉獅子頭。色香味俱全,令人口齒生津,食指大動。陸子岡幫忙擺好碗筷之後,就端坐在桌前忍受煎熬,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因為穿越前的緊張,今天就沒吃過飯。
夏澤蘭洗淨了手,進屋把滿是油煙的衣服換下,再出來時已換上了一襲青綠色的襦裙,又套了緗色的寬袖背子,隻在衣襟上以粉色桃花花邊做裝飾,且領子一直通到下擺,更襯的她容姿清麗奪人,未施半點脂粉的肌膚豔若桃李,陸子岡一時之間竟是看呆了。
有那麼一瞬,陸子岡居然有些嫉妒前世的自己了。
漂亮、溫柔、爽利、做菜又好……這樣的女朋友誰不想要啊!當真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宜室宜家。
夏澤蘭也注意到了年輕的琢玉師熾熱的目光,她腳步微滯了片刻,隨後低垂著眼簾,把懷裏的一小壇酒放在了圓桌上。再抬起頭的時候已是恢複了往日的微笑,隻是臉頰微帶些許紅暈。“這是一小壇從禦茶房那邊要來的桂花醞釀,正好配這時候的蟹子吃。這京城中的人不那麼喜吃蟹子,這是前麵餐館剩下的四隻公蟹,這時候正是膏肥之時,倒是便宜你了。”
陸子剛知道這隻是夏澤蘭客氣話,十月份的河蟹,正是一年之中最貴的時候,這四隻螃蟹,看起來個頭都比成年男人的拳頭還大,一隻就比這桌上的其他菜都貴重了。他也不多說什麼,拿過那壇酒,拍開壇口的封泥,一股沁人心扉的濃醇酒香迅速在小院中散開。
倒入瓷白酒盅中的酒液呈琥珀顏色,入口清新醇和,綿甜純淨,帶著桂花的香氣,令人唇齒生香。雖然釀酒都是良醞署所製,但禦茶房都是管著禦賜的茶酒,這一小壇桂花醞釀也是夏澤蘭機緣巧合之際存下來的。她倒是不喜歡杯中之物,所以才留存至今。看著年輕的琢玉師毫不掩飾的讚歎表情,和舉筷如飛的動作,已經完全取悅了夏澤蘭一顆廚師的心。她這頓晚餐雖然看似簡單,但所使用的香油、甜醬、豆豉、醬油、醋等等都是她巧手秘製的,不必宮中掌醢署禦製的差,所做的菜肴也非平日能吃到的。就拿那盤蒸蟹來說,她之前就一直用浸了些許黃酒的濕布罩著,將養了幾天,讓蟹子排幹淨了肚內汙濁,本想著這幾天一天吃一隻的,結果正巧碰上這個冤家,隻好一起料理了。蒸籠裏都鋪著荷葉和紫蘇葉,蟹肚臍都塞了幾粒花椒去腥,又放了幾朵白線菊花一起上蒸籠,這一盤菊花蟹在宏鴻樓可要買上三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