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到現在,應該有半年的時間了。那天中午,安格抱了一堆臨床藥理書籍逃難似的在高溫的空氣裏穿行,路過音樂係的三樓的琴房。音樂係教學樓就是有感覺,老房子木地板比醫學係的白瓷磚和馬賽克好多了。安格這樣想。
然後他聽見琴聲,不是很熟練,細碎的音符像是冬末的冰淩一滴滴地落下來。看來這個哥們的水平還不行哦。安格不自覺地慢下來,尋著聲音停在音樂教室門口。
他和小夕就是這樣子認識的。那天小夕正在練習一首鋼琴曲,聯誼會上打算露一手的。當這個高高大大的男生的陰影滿滿地爬上地板的時候。他們都嚇了一跳。小夕愣一下,怎麼會有這麼英俊的男生呢?大熱天的跑到琴房來。一定是熱迷糊啦。
後來安格總是摩挲著小夕的手。像是最挑剔的玉匠捧著和氏壁一樣。末了,還要輕輕的吻一下。小夕就咯咯的笑起來。怎麼會有這樣完美的雙手呢?安格一個人輕輕地自言自語。
是嗎?小夕說,不用這麼誇張吧。
你知道嗎?那天我看見你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翻飛的時候,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窗外的陽光像是遇見寒流,簌簌地碎了一地。
小夕於是就笑得更開心了,花枝亂顫。想不到呀,你一個醫學係的學生說話還這麼文縐縐的。
但是小夕從此還是加倍地愛惜自己的雙手,每天認真地塗抹安格買來的最高級的護手霜。這麼貴的東西,我一個多星期的飯錢耶!小夕向寢室裏的姐妹們炫耀。
等兩個人到了最熱乎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下了夜自習,小夕剛剛回到寢室把圍巾外套脫掉。安格就來找她了。
你怎麼來了,這麼晚啦。小夕既開心又驚訝。
走,我帶你看這個世界上最棒的藝術品。安格不等小夕同意,拉著她就往外麵走。
等一下,我穿好衣服啦。小夕抓著外套就被安格半拉半拽著出了門。
1月份的冬天,小夕還沒來得及穿上外套係好圍巾就和安格一起走在路燈昏暗的去醫學係實驗樓的路上。突然刮起一陣很大的夜風,那種單純的寒冷就已經深入骨髓。
頭發絲一樣的微弱光線,黃色皮膚上一道愈合了的暗黃傷疤
兩個人躡手躡腳地潛入實驗樓。小夕既害怕又興奮地說,到了沒有啊,你不是說帶我看藝術品嗎?這裏不是美術係啊?!
寶貝,小聲一點,不要讓查夜的校警發現了。安格抓著小夕的手頭也不回地貓了腰爬樓梯。
整棟樓沒有一間房間是亮著燈的,連聲控燈都沉默著,不理會他們的輕手輕腳。漆黑的樓梯一圈一圈的回旋而上。看上去似乎沒有盡頭,每一層的走廊都像是一條漫長蟄伏的蛇,兩頭黑黝黝的看不見底的秘密洞穴,張著詭異的嘴,關節錯位一樣。
小夕冷的牙齒打架,緊跟在安格後麵走。
有悉悉窣窣的聲音。舊的木質門被風一吹,吱吱呀呀的滑行一段距離,再咚的一聲撞在門框上。嚇了他們一跳。淩烈的穿堂風跟死了爹媽一樣嗚咽不止,那種壓抑低沉的聲音如同鬼哭。一陣一陣斷斷續續的舔著小夕裸露的皮膚。
小夕覺得有一團灰黑色的東西打著滾從自己腳底下一下就跑過去了。她不由低聲驚叫起來。
怎麼了?
剛才有什麼東西從我腳底下過去了。
是試驗用的大白鼠,前一段時間有個大腦進水的學生走的時候忘記鎖籠子了,結果現在實驗樓就開始鬧耗子。
話這麼說就沒有什麼可怕了。但是小夕覺得這個時候安格變得不像平時那個幽默溫暖的大男孩了。雖然他仍抓著小夕的手,來自他手心的溫度真實傳遞過來。可是這時安格冷靜的失常,陌生人一樣。小夕一下子好像就不認識他了。
七樓最西頭,他們站在一大片黑乎乎的麵前。小夕看了半天才認出來那是一個鑄鐵的大門。左手邊是走廊的盡頭,窗戶被人用木板釘死了。縫隙之間有頭發絲一樣的微弱光線,像是黃色皮膚上一道愈合了的暗黃傷疤。
我們到了,安格說,另一隻自由的左手環過腰去摸右邊褲兜裏的鑰匙。
這是哪裏啊?這麼冷的天,而且這麼晚了,咱們明天來不行嗎?
傻瓜,你以為白天這裏沒有人啊?我偷偷配的鑰匙,讓學校知道了是要背處分的。
哦,這樣子啊,對了,小夕湊在他耳邊問,你還沒有告訴我這到底是哪裏啊?
安格不說話,掏出打火機,是一聲清脆的點火聲。豆大的一顆火苗當風抖著,一點點很小的照明範圍,忽明忽暗的像是在做垂死掙紮。
安格把火機移到門中心的銅牌上。暗綠色的銅鏽爬滿了長方形的牌子,黑漆的字跡已經有些剝離脫落。不過還是能夠分辨出那上麵寫著“標本室”。燈泡亮的刺眼。她看不見安格的表情
開關在哪裏呢?一進屋子,小夕就問安格。其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就全部被一股極其強烈的福爾馬林的味道淹沒了。她趕緊捂緊嘴巴,用手臂碰碰安格,借此引起他的注意。
你等一下,安格仿佛是一種夜視動物,在黑暗中遊刃有餘。他先輕扶著立著的圓柱體玻璃皿走到那兩扇窗戶前麵把厚厚的黑色避光窗簾拉的嚴嚴實實。然後又折回來關上門,然後才說,這樣就可以了,我試驗過的,這樣的話外麵絕對看不到屋裏開著燈。
小夕不明白他這麼謹慎是為什麼。隻是哦了一聲,然後按安格的吩咐開了燈。
昏黃的四十瓦白熾燈,時間很久了,連光線也是舊的,一排排的吊在頭頂上,垂頭喪氣的樣子,像是一個又一個卑微的頭顱被掛起來。所以大概有200個平方的標本室裏的光線很差,但是足夠讓小夕看清楚了。她從來沒有想象過醫學院的標本室裏麵會放著什麼東西,這下看清楚了,當即被嚇了一跳。她幾乎就要尖聲呼喊起來,安格把小夕擁在懷裏用厚厚的手掌捂住小夕的嘴巴。你別害怕呀,都隻是標本而已的,而且都是人身上的東西,你應該換一個角度,用欣賞的眼光去看它們。
可是小夕做不到,她不敢看那些大大小小的玻璃皿,有的玻璃皿裏泡著一個尚未出生就夭折的嬰兒,小小的死去的身體詭異地蜷縮著,眼睛的部分有些破損,空洞洞的兩個黑窟窿直愣愣地看著自己。有的是一塊癌變的胃髒,紫色的巨大的皮囊一樣病變的器官,像是一隻溺水死亡的貓裸露出腫脹的腹部。還有真菌滋生的皮膚,化學腐蝕的手臂。以及其他的一些正常的部分。
小夕抓住安格的手臂說,她的聲音裏麵已經有了哀求的味道,安格,我們回去好不好?好不好?
為什麼?安格頗有些不以為然的意思。小夕你難道不覺得這些都是僅此一件的藝術品嗎?它們一開始存在於我們的身體裏,許許多多的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有的個體被上帝選擇,於是發生了很奇妙的變異,於是就成了這些標本,我這樣的喜歡,因為每一件的生成都是需要滿足很多很多的要求的並且花費很多時間的。
可是可是,小夕怎麼樣都不能平靜下來。
寂靜的標本室裏隻有他們兩個人起伏的呼吸聲,小夕的很急促,安格卻很平和。他是經常來這裏的,也許都已經習慣了,在自己的哲學觀點的支持和慫恿下堅持這種異常的審美眼光。
小夕靠著窗戶,窗簾上抖落的灰塵像是一團煙霧,她劇烈的咳嗽起來。蹲下身子,看著安格在林立的玻璃皿中間穿梭。他停下來,似乎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這麼久了,這裏麵的東西幾乎都沒有什麼增加呢!上一次我們上觀摩課的時候又少了好幾件。有的學校的標本不齊全就從咱們學校借,然後就不還了。真讓人頭疼。哎,對了,小夕你說,要是我們可以把世界上每個人最完美的那一部分集中到一起,假設條件允許的話,我們能重新創造出一個絕對完美的生命嗎?要真是那樣,我們人類的創造能力是不是就可以說已經超過上帝了呢?安格說著,回頭看著小夕。
小夕惴惴不安地抬起頭,她突然覺得安格頭頂上的燈泡亮的刺眼。她看不見安格的表情,眼前隻是大團大團的陰影。
戴著黑色大帽子的女生看起來像個女巫
冬天還在繼續,而安格對小夕也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早上是一個溫暖的甜甜的短信叫小夕起床。中午安靜地站在雪地裏微笑著看著她從台階上走下來,然後一起去食堂打兩人份的午餐。下了晚自習走在落雪的路上聽小夕淺淺的唱著幸福的歌曲。周末的時候還會在一家很溫馨很考究的餐廳裏吃飯,細細地說起來這一個星期裏發生的那些很小很快樂或者憂傷的點點滴滴。或者偷偷地跑到最高的教學樓頂層,安格把小夕藏在自己大大的外衣裏陪著她一起看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