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就在十幾年前那個慷慨而悲壯的念頭可以為我以後的生活標立一個參照,它使我在一片墮落的泥澤裏憧憬萌生,但同時也像一個巨大的吸盤緊緊地粘附住我。正是七月夏日炎炎的午後,不足十平方米的居室被燠熱的空氣裹挾著,突然的孤伶飄泊的意識引發了不斷膨脹的幻覺。我立誓與蠅營狗苟的世俗生活決裂,那種騖名趨利的習氣使我大為厭惡。高更就是在一個太平洋的法屬島嶼為自然摹畫,在紅綠參差的藝術氛圍中度過了塵世歲月,他以帶有該地區風俗的靜物畫著稱於世。因此我把追求真藝術作為此生的最高目標。
我知道藝術之路絕不會坦蕩如砥,可能因為誌向的關係會戴著荊冠跋涉,但在那個美好的象牙塔裏桂冠遲早會加冕。當然這些都匪夷所思,也許那簡直是屬於天方夜譚,我也僅僅看到了用蜃氣烘托的海市景象,不過我決心為之一搏。正是起初的心血來潮,驅使我購買了繪畫的全套用具,開始了藝術的艱難之旅。那時我常常帶著畫夾、腳手架、折疊座椅跑到野外去寫生,我用畫筆去探測人物隱秘的內心世界,以此來消除與外界不斷增長起來的隔閡。甚至一些飄忽即逝的、空穴來風的念頭都被我捕捉到繪畫題材之下,那種攝像式的鏡頭足以令我相信我的繪畫天賦。同時我努力臨摹和借鑒一些大師的作品,以提高作畫能力。比如印象派大師莫奈的《日出印象》、《睡蓮》等,塞尚的《浴女》、《青年與頭蓋骨》等。可是當我看到達利的名作《聖安尼的誘惑》時,一下子還是弄不明白那些奔馬和大象的腿究竟為什麼會像抽絲一樣升高了許多倍。
接二連三的打擊使我覺得我的藝術理想與繪畫才能相悖了,我無法忍受嘔心瀝血的作品逐漸積壓,或者像散發傳單一樣被隨手丟棄。想想這真是一件多麼令人心寒的事情。況且銅臭味極重的市井之徒往往由於缺乏對優秀作品的鑒賞力而顯得不屑一顧,梵高就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所以我苦惱之餘惟有抱怨。說實在話,我同樣對他們抱以嗤之以鼻的態度。可是越來越突出的問題在考驗著我的承受力,由於作品無法出賣,如何打通經濟來源的渠道使我急得抓耳撓腮。藝術之路的確泥濘難行,我曾經堅決駛入繪畫領域的凜然態度令父親氣憤難填,他為有一個不爭氣的兒子感到羞愧,他預料我最終會像一個乞丐一樣露宿街頭,所以一怒之下斷絕了我的生活來源,以期望我能懸崖勒馬、浪子回頭。但是我的處之泰然使得他再也不會過問一個不聽管教的兒子了。藝術所要求的孤僻生涯亦使得我如疾飛的箭一樣不要有所眷顧,我不知道當初是哪一根神經的異常發熱使我態度如此堅決。長期的入不敷出確已使我後方溝壑侵宅,開銷不得不一壓再縮,諸多的問題逼迫我向幾個親密的朋友借款,同時也隻得搬入一間租金低廉、又狹小又潮濕陰暗的畫室裏去,並晝夜不停的作畫。幾年後夤夜不止的咳嗽和偶爾的咯血已像夢魘一樣侵擾著我,我能預測到受挫的內心總有一天會被擊潰…
以前我認真地研習過野獸主義、浪漫主義、象征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畫派,但藝術上的止步不前曾使我一度絞盡腦汁想轉變畫風,後來此舉的無所作為讓我認識到自身通過艱苦磨練所打造的強悍畫風必有一天會浮出於世,雖然它還沒有得到認證。也許是由於缺少慧眼,也許是我掌舵的方向的確錯了。繪畫至今我總是用畫筆勾勒出我諳熟與喜歡的事物,同時飾以個人化的著色。比如淡紫色鑲邊的雲霞,由橘黃轉入灰藍的旋風,棗紅色的蓊鬱的樹林,鵝黃色的山地,靛藍色的水流。那時節我使畫麵跌宕起伏、生趣盎然,這也是唯一安慰人的鎮定劑。
我的潛意識裏渴望藝術女神降臨的心聲已發出良久,但是它的加冕卻一次次姍姍來遲。我相信每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都會極力擺脫世俗對他作品的封鎖,可敝帚自珍絕不是件值得慶幸的事,縱使他身心交瘁的時候,也希望把其藝術品遺留於世。或許他追求的並不是名聲。因為名譽就像影子,忽而在前,忽而在後,浮泛的無從捉摸。徘徊歧路的那段日子終於為我迎來了巨大的轉機,這也是故事的正式開始。
許多年前學畫伊始我曾買到了很多名畫家的作品,後來它們都被擱置在陰暗畫室的一隅角旮旯兒裏。我的作品也一日日地堆砌在狹窄的屋子裏,所以越來越逼仄的空間不得不令我定期把一些作品送給友人或處理給繪畫收藏者,但是那樣也會遭遇白眼。有時我甚至不惜焚毀一些我認為沒有價值的作品。
那一天的確切日期我銘記不忘,圓錐形的花骨朵含苞欲放。我從結過蛛網痕跡的角落裏尋出幾個畫框,隨手把它們扔在磚鋪的地板上。突然一聲居心叵測的“哐啷”響使我的神經中樞深受震動,我的腦袋隨之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扳轉了過去,我注意到那是一幅題名叫作《自畫像與拉琴的死神》的畫,下麵附著:(瑞士)勃克林 75*61厘米 普魯士文化遺產博物館藏。畫麵上有無數光點熒熒閃爍,我的視網膜對此極度敏感,一股升騰而起的力量鼓舞我對新的創作躍躍欲試。我起身走過去又慢慢蹲下身,輕輕地拂去上麵的塵埃,並用衣袖謹慎地擦拭。它的畫麵漸漸清晰,形廓裏麵的種種細節都完全呈現在我麵前。畫框是鍍銀的,花蔓形的紋飾繚繞其上。它的菁華一旦顯現,並不因為多年的塵封而黯淡無光。相反,它對我的激發力是多麼的振耳發聵,從此我在藝術上的騰達和深夜的噩夢都與它結下了不解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