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本無事
小說驛站
作者:鄭德庫
遼南古鎮熊嶽西南十二華裏,有村莊曰鑲紅旗,為大清順治五年鑲紅旗屯軍所建,是熊嶽著名的西三旗之一。因村莊最早建在東北——西南與東南——西北交叉的路口附近,村內便有四條斜道,村民俗稱四大斜,風水上犯了講究。因這風水,本來無事的村莊也就常常有事了。
這一段,村裏東北地的吳三爺挺鬧心。
東北地的吳家,顧名思義座落在村東北角,後臨四大斜之一的進村主道,宅基為一天然的小高地。有陰陽先生講,此為龍戲珠的風水,主貴;又講,此宅得一村風水之先,財旺。
吳宅的正房是五間前出廊簷後出梢的大海青,並有東西廂房和門房,是相當紳士的四合院。院外有帶轆轤的水井、菜地和幾棵孤傲的棗樹杏樹,再外邊是一圈高大的土壕,其上長著茂密的樹木,紮著籬笆,將院落及水井等密密圍住,遠遠望去,在鄉間確實是很有氣派很有風水的,常讓人聯想起土豪一詞。不過解放後的吳家大院已沒有了門房和東廂房,正房廊簷上的彩繪斑駁脫落,和一般人家沒什麼兩樣了。
吳家在旗,是拿了皇帝賞敕的憑證從北京回來的占山戶。吳家有多少地沒人說得準,但村裏有一吳家梨園和叫作吳塋的一塊耕地,據說都是吳家祖上的財產。清末和民初,遼南的農村家有梨園和專有的墓地,是相當富庶的,特別是擁有梨園,都是一些傳了多代的老戶,梨園以梨為主,也栽一些桃、杏和叫作沙果的原始蘋果。現代的蘋果不是不栽,而是沒有,等日本人經營南滿鐵路時傳來,由暴發戶和二鬼子們栽植推廣,已是多少年後的事了。
吳家的人丁從現在最小的一輩上推四代,為同父異母的三兄弟,因得早先叫做肺癆的肺結核窩子病,老大老二早逝,於是又有人講這吳家的宅基是財旺人不旺。直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肺結核的克星青黴素普及,吳家的人丁才又興旺。
吳家老大雖早逝,卻留有四子,這一脈枝繁葉茂,長子啟福,為鐵路工人,吃皇糧,在六七十年代的農村裏很是風光;次子啟祿,頭大如鬥,有文化,先做漁業隊會計,後為村黨支部書記,有權有勢;三子啟增書讀得好,高中時參軍,直幹到師參謀長,其實是副職,但村民均以正職稱呼,轉業為市級稅務機關分局局長,令村民崇拜至極;四子啟祥,生產隊趕大車,是人們常說的穿大布衫的大社員,活得也是風風火火。
吳家老二無後,隻留土墳一盔,年節時借光接收點旁係後輩的香火。
吳家老三係後母所生,為東北地吳家至今健在的輩分最高者,村民尊稱為吳三爺。其人能說會道,辦事精明,又侍母極孝,家教極嚴,無愧在旗的大家後代。其妻年輕時是十裏八村有名的美人,秧歌隊的壓鼓妞,據說她隻要聽到鑼鼓響,即使正在燒火做飯,那屁股也會隨著鼓點兒扭動。這位不僅長得漂亮,生孩子也是一把好手,在農村誰家生個兒子,那是承繼香火的大喜事,她卻玩似的連生了五個帶把的,因打頭的名號中有個臣字,於是降冪排列,人稱吳家五臣子,弄得吳三爺皇上似的。
吳三爺有一老妹,人小巧玲瓏,繼承了在旗人家的禮教規矩,同時也繼承了吳家的窩子病,小時得過肺結核,臉上常有病狀的桃紅。後來這位和本村在民的鄭家二小自由戀愛,也算是開了村裏滿漢通婚新風,很受村民們矚目。
日子一天天過去,吳家的五臣子仿佛是見風長,轉眼間從紅蟲子似的小屁孩,出息成一水的一米八左右的五條漢子,應了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的老話,此時的五大臣年輕體壯,又群狼似的,在村裏說話“好使”,免不了做些個逞勇鬥狠、打架鬥毆和尋個雞鴨鵝狗喝個大酒的事,結果弄得派出所今個找明個抓,很讓吳三爺鬧心。
於是,吳三爺想到了自己對五大臣的教化,想到了世風變化影響,甚至想到五個兒子是不是多了打破了生態平衡,但他沒有想到綜合治理這個詞,吳三爺自感自悟的認知水平還沒有達到國家的政策措施的高度,於是,生活在四大斜村莊裏的吳三爺,就鬧心地想到了風水。
吳三爺一早晨又遇到了兩件自認為晦氣的事。
第一件,吳三爺還在被窩裏似睡非睡將醒未醒之時,聽到了一聲貓頭鷹的叫聲。貓頭鷹似獸非獸,似鳥非鳥,雖有捕捉老鼠的功勞,但在民間卻被視為不祥之物,寧聽貓頭鷹叫,不聽貓頭鷹笑,說明了人們對其的忌諱。按說,吳家的東北地被高大的土壕圍著,壕上長著樹木,自然有鳥類棲落。這些年雖說貓頭鷹日漸減少,但有那麼一兩隻,叫那麼幾聲也是極正常極自然的。但吳三爺現在心裏有事,對外界的事物有一種選擇性的敏感,一聽了貓頭鷹那“咕—咕—喵—”半鳥半貓的叫聲,也就格外多了一種忌諱。
第二件,吳三爺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同時也把自己的隱私曝了光。吳三爺被晦氣的貓頭鷹叫喚醒,感覺到一泡隔宿的尿正撐得難受,便披了件衣服,提摟著褲子下地出門踱向茅房,邊踱邊回頭仰臉,目光向樹,去尋那討人嫌的貓頭鷹。就這樣邊踱邊尋,吳三爺便分了心,感覺進茅房了,就帶提前量地掏出家什準備排泄,而目光仍在樹上搜尋。這時猛然傳來一聲急切的咳嗽,吳三爺下意識扭頭收回目光,低頭一看,三兒媳婦雙手捂臉,側蹲在裏麵,上露一雙且羞且怨的眼睛和一塊漲得紅暈的臉,下曝半邊新月似的白白淨淨的屁股。吳三爺還算鎮靜,忙收回自己的家什,轉身回走,結果弄得臉上一陣燥熱,褲襠裏也濕漉漉的潮熱。吳三爺不愧是個精明人,馬上想到這事可能產生的越描越黑的結果,決定把它壓下去,並暗暗的祈禱三兒媳婦也能把它壓下去,千萬可別在被窩裏對三大臣瞎講。
吳三爺被這兩件晦氣的事一擠兌,更堅定了昨晚在被窩裏的想法,匆匆洗了把臉,騎上自行車去鑲藍旗村找高人高瞎子,掐一掐破一破,指點迷津。
高瞎子確實是高人,按照市場經濟的運行模式,經營算命、看陰陽宅等一幹業務,同時有意無意、自覺不自覺地承擔著三裏五村相當部分的風化教育任務,規範著村民的行為。有人謔稱,政府和村幹部們隻管活著的,高瞎子連死的都管;村幹部們是選舉製,高瞎子是終身製;業務上呢董事長、總經理、業務員一人都兼了,高,實在是高!高瞎子禿頭,可能是收入高營養好的原因,頭皮上泛著一層油光,又挺著兩隻深陷進去的眼睛,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神秘感覺。其實高瞎子不是嚴格定義上的瞎子,其眼睛的生命體征還有零點零幾的視力,能夠感受到光線的變化和大的物體。特別是對錢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每當給人算命或進行其它業務時,他深陷的兩眼隻是不經意地那麼一瞄,就能知道你錢上了多少,心誠不誠。據說錢裏麵有一種特殊的能發熒光的物質,而他的眼睛對這種熒光特別的敏感。
高瞎子有一個說起來夠缺德的毛病,就是你算命就算命掙錢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可他得了便宜還賣乖,每天早上站在院裏,喃喃自語地禱告,“今天會是哪個孝順的兒子來孝敬我。”——據說這是舊社會遺留下的行規,跟花子房的叫花子一脈學來的。時間一久,這做法被左鄰右居傳揚開,大受人們詬病,於是,再有人找高瞎子算命時,就先把高瞎子罵上一頓,免得吃虧。時間一長,這竟成了找高瞎子算命人等約定俗成的前置程序,不罵不去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