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佛
小說驛站
作者:田豐軍
我是親眼見到張奪掉進窯裏的。
2012年的那個冬天,對於黃坨鎮來講是一個暖冬。曆史上絕無僅有的一個暖冬。
將近一年的時間裏,我們這座鎂砂窯的窯情還是比較穩定的,可就在12月1號這一天突然間“膨”住了。白班那夥人將底下的四個窯門打開,裏麵燒好了的鎂砂都掏了出來,鎂砂窯的下半身已經成了空心狀態,添加進去的石料就堆積在窯口,說什麼也不下沉。好比一個饑腸轆轆的人吃了滿滿的一口飯,就是不往下咽,直眉冷眼地望著你,跟你耗著。
年終歲尾的,都盼望著能夠順順利利地把工作幹好幹完,然後,懷裏揣著銀子高高興興風風光光地回家過年。做夢也不會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了這種情況。
燒鎂砂,我們這些窯頭還是有一定經驗的。以前也遇到過“膨窯”,隻不過就是鼓搗個把小時也就解決了。沒想到這一次白班這夥人折騰了小半天兒,窯還是“膨”著。接下來換成四點班的一夥人。他們采用鼓風機吹,又吹了八個小時,窯口還是沒有一絲一毫下沉的跡象。
半夜,輪到我上崗。在點名室裏和四點班的窯頭交接的時候,他衝著我很無奈地攤一下手,搖搖頭,說:“難弄,沒有一點兒下沉的意思。”這讓我很生氣。我說:“咋地,這就熊啦?”他說:“可不咋地,雜種操的,咽下去好消化,偏不往下咽呀!隻有看你的啦。”
交接完畢,點過名,從點名室裏出來。鎂砂窯距離點名室大約一百米遠。我抬起頭看看天,找不到星星和月亮,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黑得讓人感覺沉悶和壓抑。
我抓著台階的扶手,爬到足有三層樓高的窯上。窯台上,平台圍欄的四個角分別立著木頭杆子,上麵綁著二百度的水銀燈,放著光。空曠的夜裏燈光是散淡的,從散淡的燈光下看,開始下雪了。
這是黃坨鎮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下得很輕,雪花兒不大,飄飄蕩蕩的。先是觸摸你的臉、你的眼、你的鼻子、你的嘴唇,落在你的頭上,身體上,手和腳上。
窯上的燈光讓我從沉悶和壓抑之中解脫出來,心裏舒服了許多。窯裏麵堆積的石料在我看來形狀如同一盔墳。不知為什麼,麵對著它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在心裏麵默默地祈禱,“我的爺爺、奶奶、姑奶奶、祖宗,你們保佑我,讓窯口堆積的石料快點兒咽下去吧!幹完這幾天,我們好平平安安地回家過年。”
我把窯下張奪他們四個上料的都調到窯上來。在我的指揮下,張奪他們四個人一夥,我領窯上的另外三個人一夥。兩把大鐵錘,兩根鐵釺子,往石料裏麵釘。
張奪大聲說:“我先來。誰他媽的不使勁兒,誰死老丈母娘!”
站在張奪身旁的是錢喜富。錢喜富嘴貧,他嘿嘿地笑著說:“誰不知道,這些人就你沒有老丈母娘。”
其實張奪是有老丈母娘的,未來的,隻是他對未來的丈母娘沒有好感。他和小玉搞對象有兩三年了,未來的丈母娘在裏麵橫擋豎攔,嫌他窮,可女兒同意。沒辦法,老丈母娘嘴一歪,提出一個條件,必須拿彩禮錢三萬塊。否則,想結婚,門兒都沒有。張奪家裏挺困難,根本拿不出這筆錢來,出來打工掙錢娶媳婦是張奪的目標。人一旦有了目標,幹起活來就特別有勁兒。別看張奪個兒小,幹起活來特別實在,從不偷懶耍滑。
張奪回了錢喜富一句:“你管我有沒有丈母娘,我的話要是真靈驗,我寧願死老丈母娘。”
我走過去對著錢喜富的後背拍了一巴掌,說:“瞎說什麼玩意兒!都精神點兒,沒看著下雪嗎?平台上滑,別弄個狗搶屎。你們要是倒了隻能嗆一口雪,都不如狗。”
張奪舞動雙臂掄起大錘,另外幾個人誰都不說話,目不轉睛地盯著窯口,期盼著它能將口中的食物一口就咽下去,哪怕咽一點點也行呀。
鐵錘擊打在鐵釺子上,發出脆悶的聲響,在黑夜裏傳出去很遠很遠。張奪把鐵釺子砸進去一點兒,其它人就開始晃動鐵釺子,砸一點兒晃一陣子。現在,這是解決“膨窯”的唯一辦法了。
張奪掄一氣兒大錘,頭上開始冒汗了。他將開了花的破棉襖脫掉,身上散發出騰騰蒸氣。他順手把棉襖丟在煤堆上麵,嘴裏嘟噥著:“這破棉襖,穿著熱,脫了還冷!”
我看見了忙說:“換人,趕緊換人,歇人不歇錘。不然死老丈母娘啊。”
冷眼旁觀,我發現誰不使勁兒誰死老丈母娘這句話挺管用,都怕死老丈母娘。大錘掄起來帶著風,啪,啪,啪,一下,兩下……在每個人的手中換著掄了好幾圈,直到把每個人身體上的汗水都掄了出來,直到每個人掄得胳膊發酸,腿發軟,頭發暈,眼發花,直到把鐵釺子晃了上千遍,上萬遍,窯口的石頭仍然平靜如初。
雪依然下著。
我把大錘往平台上一摔,呼哧帶喘地罵:“雜種操的,邪了門了!”
錢喜富也停止了晃動鐵釺子的一雙手,喘著粗氣說:“老大,我看你明天買個豬頭來供上吧。豬頭一擺,沒準兒自己就下沉了呢!”
我瞪了錢喜富一眼,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就你話多。有豬頭我還想吃呢,就酒喝。”
錢喜富也不生氣,眯縫著一雙小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接著說:“老大,要不然讓我們的趙發麵對窯口唱一段二人轉,看看管用不?”
誰都知道,趙發二人轉唱得不錯。他聽了錢喜富的話,跺跺腳,抖抖身上的落雪,同樣呼哧帶喘地說:“扯犢子,淨整那沒用的。你就是給它唱‘十八摸',它也不會有反應的。要唱你來唱,反正我是不唱。”
“你不唱也得唱,老大讓你唱你敢不唱?”錢喜富白了一眼趙發。
天已經放亮了,雪越下越大。我看了一下表,然後示意張奪他們四個人也停下來,都歇會兒。
我們就坐在窯口的邊沿兒上。窯裏麵堆積的石料形狀沒有改變,依舊像盔墳,費了大半天的勁兒,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這時,張奪一個人跑到上麵站著,一片片雪花兒落在他的身上。他自言自語道:“媽的,真他媽的怪了,怎麼還不下沉呢?”
我說:“張奪你出來,別在那上麵站著,危——”
“險”字還沒等我說出來,轟隆一聲響,張奪連同石料一起沉了下去。其他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下沉驚呆了。我迅速站起身來,順手抄起平台上的一把鐵鍬,飛快地把鐵鍬伸到窯裏。張奪一伸手抓住了鍬頭,驚恐的目光看著我,大喊道:“救我!”我握緊鍬把兒使勁往上一提,沒曾想鍬頭掉了,張奪握著鍬頭隨同石料轟地一聲沉下去了。下麵就是燒結點,窯溫最高。
一股子煙兒從窯裏麵飄散而出。我隻覺得自己的頭嗡地一聲,突然之間就大了,緊接著雙腿軟了一下,整個身體砸在了平台上。
錢喜富大喊:“快救人!張奪掉窯裏了!”
我聽了大罵:“瞎雞巴說什麼,還不快找鉤子往上鉤。”我非常吃力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身體像是被抽掉了筋骨,沒有一點兒力氣。心裏禱告,佛租保佑,佛祖保佑……
眾人忙作一團。
我的眼淚湧了出來。
張奪的死迅速傳開了。鎮領導封了我們的窯,我們沒活幹,隻能幹閑著。
兩三天的時間,整個廠區顯得都很忙亂。大小車輛不斷。鎮領導來了,市領導來了,公安局的領導、安監局的領導……一批批一夥夥來到出事現場,查事故原因,找責任人。
出事的當天晚上,公司的吳老板找我,問我出事的原因經過。我如實地說了,說是張奪站在石料上,石料突然下沉把他帶進去了。吳老板看著我說:“這是責任事故,更是安全事故。你帶班的有責任,死者張奪也有責任。”
我忙說:“廠裏也有責任,監管不力。”
吳老板瞪大眼睛看著我說:“我們沒有責任。你們不按規章製度操作,後果自負。”
我說:“我們幹了三個班,料也不往下沉,是張奪給弄沉下去的,從這一點說,咱們應該感謝張奪。”
吳老板說:“感謝個屁,你知道死一個人我得花多少錢?”
我說:“那也是為了工作。”
吳老板想了想,說:“等市裏安檢部門來人了,你就說是天下雪,工作台滑,張奪不小心滑進料口裏的。屬意外事故。”
我看了眼吳老板,沒明白。吳老板說:“看什麼看,我讓你怎麼說,你就怎麼說。”
從吳老板辦公室裏出來,我的心沉著,不明白老板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沒事可幹,我倒在宿舍裏。窗外忽明忽暗的燈火又把我帶到張奪剛來時的那個冬天。
慘淡的燈光照射著大地,地上是靜默的、大片的碎石。本來,它們在某座山裏是一個整體。有一天,它們的軀體被炸藥炸得七零八落。七零八落的肢體又被一輛輛翻鬥大卡車運到這裏,由碎石工用大錘破碎成碗口大小的小石塊兒,再弄到窯裏去燒。
張奪手裏握著四個齒的耙子,在他的腳下有一個半米見方的篩子,隻見他哈腰撅腚,手裏的耙子舞動起來,刷刷幾下,就將那些碗口大小的石塊摟到篩子裏,滿滿當當的。他丟掉耙子,雙手握緊篩子把兒,起身將篩子裏麵的石塊嘩嘩地倒入身邊的獨輪車裏,如此往複,直到把獨輪車裝滿,然後推到卷揚機跟前,往鬥裏一倒……
張奪的裝扮看上去永遠是那麼狼狽。他的頭上戴著風帽,上身穿了一件開了花的破棉襖,下麵的褲子更是糾結不堪,出窯時,褲腳被火烤得傷痕累累,糾糾巴巴的,腳上的軍用膠鞋表麵看來沒什麼破損,可是鞋底已磨出一個小洞。這樣的鞋基本上穿不到一個月就得換一雙,這活太費鞋了。
張奪裝滿了一車料,看了一眼另外三個人,車都沒裝滿呢!趁這個機會他可以喘口氣兒。他抬頭看看天,沒有一個星星,灰蒙蒙的,不用看表他就能猜到現在應該是淩晨五點左右了。一到這個時間他就饑腸轆轆的,不僅餓,還困。
大窯裏的石料添加得差不多了。我敲打平台上的欄杆,看到窯下的四個人都抬頭望向我。這時,我就把手指向不遠處,張奪他們四個就都明白了,我的意思是讓他們開始上焦炭和煤。
張奪他們四個人就放下手中的耙子,分別拿起大板鍬,把鍬丟到車裏,推著車排成隊,跟頭把式地向遠處的煤堆走去。四個人此刻誰也不說話,情緒如同他們頭頂上的風帽,無力地耷拉著。
車子的顛簸與鐵鍬產生摩擦撞擊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不一會兒,我從窯上跑了下來開動鼓風機。鼓風機一開,發出震耳的噪音,窯裏的火被吹旺了。那些鎂砂麵子與粉塵也被吹得滿天飛楊,在空中肆虐地狂舞,等到舞動得夠了、膩了、累了,最後,紛紛揚揚地栽下來,栽倒在人的頭上、臉上、身體上。無論如何,賴在上麵就是不肯離開。
張奪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不知何時天空中飄起了雪花。六點多鍾天就開始放亮了。天亮了,雪花大了起來。漸漸地,漸漸地,大雪覆蓋了整個大地,張奪他們也都變成了雪人。從遠處看,有幾個白點兒正在銀色的世界裏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