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說素材絕命書
嶽嶺市第三人民醫院一間病房裏，一名女病人躺在病床上昏迷未醒，易典丹守在病床前，時而望望床上的病人，然後望著手上的一張字條苦苦沉思。
這是從小學生小字本上撕下的一頁紙，上麵也真像二、三年級小學生寫的38個字：“今晚周末，‘白麵’將赴七裏牌會女友，望抓緊良機修牆補漏、為所緊急當為之事！閱後付丙！無名不具。”望著想著，這位“全國刑偵英雄”不由得想起了——
半月前，他在省公安廳刑偵處當科長，原嶽嶺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長、他的初中同學陳向明，新近調回省城。一天，兩個老同學在一家小餐館裏聚會。聊著聊著陳向明發起了牢騷，說他這次調離嶽嶺事有蹊蹺。他在接辦“天上天”大酒店涉嫌販毒案中，常常受到莫名其妙的幹擾，使他勞而無功，最後被以“辦案不力”罪名調離了嶽嶺。當時易典丹不了解嶽嶺方麵的情況，隻能用“你來省城能跟老婆孩子天倫團聚，說不定是組織上有意照顧哩”安慰對方。
現在，他調來嶽嶺了，也在重點偵查“天上天”疑案。沒想一周來的遭遇，幾乎與陳向明所發牢騷出奇的相似。好幾次他根據極有把握的線索，循跡偵查，完全應該大有所獲，但卻每次都撲了空。甚至連他被同事們譽為“惟妙惟肖、假能亂真”的易容化裝術，也輕易地被人識破。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見到這張“無名不具”寫的字條，方才恍然大悟：公安局內有著“無名不具”這個內奸，隨時給天上天通風報信。有了這個隱藏在他身邊的內鬼，任他的化裝術再惟妙惟肖，又怎能不被天上天的人一眼識破！
可是，這個“無名不具”又是誰呢？
病床上的病人動了動，易典丹忙俯身察看，見她仍然昏迷不醒，輕輕歎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然後將“無名不具”寫的那張字條放進上衣口袋裏，拿過病人的手提包，取出一摞小說初稿稿紙看了起來。
病床上的姑娘是被廖誌發、胡開廣用麻醉劑麻倒的林小慧，她是嶽嶺大學文學係四年級學生，公認的“校花”。兩年前她的一篇報告文學《姐姐》，在“全國婦女報刊好作品評選”中獲得一等獎，芳名、才名一下子由校園盛傳到了社會上。
林小慧的姐姐林大慧，跟丈夫易典丹一樣，也是一名刑警。三年前一個雙休日，難得夫妻倆剛剛破獲了一個不小的販毒集團，領導上批了他們兩天假。清早起床後林大慧對易典丹說：“當家的，你飽飽地再睡個回籠覺，我這就去履行一次‘內當家’的職責，買幾樣你我都愛吃的好菜，做幾樣拿手菜，慶祝慶祝咱倆半年來的第一次休假。要不，我恐怕真成了隻會拿槍不會拿鍋鏟的‘男人婆’了！”易典丹回答了一句：“說真的，我還真想還睡他個**十小時哩！”說完這十七個字，翻轉身又睡熟了。
三個小時後，易典丹醒過來了，看看手表已經十點多鍾，他心想：“我這是不是太不該了，大慧她跟我一樣，也是幾個月來沒睡一晚踏實覺，怎麼能讓她起早床買菜做飯慰勞我哪！”他趕緊穿衣下床，跑到客廳裏想看看他的內當家做了些什麼好菜。但看到的是，餐桌上空空如也。心裏更感到慚愧：“看看，為了不被別人叫‘男人婆’，她還在廚房裏忙著！”於是急忙跑到廚房裏去看，一邊跑一邊喊：“大慧呀，你還在忙什麼，自己兩口子搞那麼多菜幹嘛呀！”沒想，廚房裏不但沒看到他的大慧，汽灶也沒打開火，案板上也沒見買來的菜。他還以為自己的手表停了，他看到的“十點多鍾”是昨晚的十點多鍾。可是他再看手表，分針秒針走的好好的。這一現象令他心中大驚：“壞了！一定出事了！”
刑警支隊長易典丹的判斷一點沒錯。清早林大慧進了菜市場，買了一隻烏腳雞，在等賣主給雞去毛之時，轉眼四顧，忽然發現一名漏網的毒販，提著一大袋方便麵、餅幹之類的副食品，借討價還價跟一個賣鹵菜的鬼鬼祟祟交頭接耳談些什麼。她認定那個賣鹵菜的也是毒販，他們一定在接頭。一會兒，買鹵菜的毒販又買了一大包鹵肉走了，她想：對方一定還有同夥隱藏在什麼地方，不然不會買這麼多熟食品。於是悄悄跟蹤那個毒販而去，計劃等發現了對方隱藏之處再與刑警隊聯係。不想那個毒販也認出了她，不動聲色地故意把她引到他們藏身之處後，用手語知會他的四名同夥，將林大慧擒住了。等到易典丹帶著警犬找到毒販們的藏身地點，隻看到被毒販們割斷了喉管，砍斷了四肢，還被開膛破肚的妻子的屍體。
林大慧慘死之後，所有人都以為易典丹會傷心過度茶不喝飯不吃，因為誰都知道他與林大慧夫妻倆的感情是多麼深摯，這樣沉重的打擊，誰也經受不住。大夥兒誰都想勸他節哀順變，可誰都想不出除了“節哀順變”四字以外的第五個字，畢竟林大會死的太慘了。沒想到，他們的支隊長根本沒要他們勸慰，出事之後，茶照樣喝，飯照樣一日三餐吃。所不同的是，喝茶改喝價錢昂貴的碧螺春，晚上還喝濃濃的咖啡。往日吃飯，他總是隨便拿幾個饅頭，往衣兜裏一塞，等餓極了再吃。現在卻每餐不是吃紅燒牛肉，就是燉雞湯。他見同事們都詫異地望著他，他主動地解釋說：“人是鐵飯是鋼，我不吃飽一些，吃好一些，哪有體力去查獲那個販毒集團，為社會鏟除毒瘤，為大慧報仇！”果然，盡管他接連累了三個白天，熬了三個通宵，依然精力充沛，頭腦清醒。根據林大慧留下的蛛絲馬跡，抓住了那五名殘害他妻子的毒販，並由此及彼挖出了一個大販毒集團。本來是立了大功的他，卻被撤去了刑警支隊長職務，降級到一個縣公安局當了一年刑警中隊長，才被調到省公安廳刑偵處。因為他為報那幾名毒販殘害他妻子之仇恨，在那幾人繳械投降後，仍然瘋狂似地拿起菜刀剁掉了對方一人的腦袋，剖開了另一人的肚子。
當刑警的姐姐，追捕毒販因公殉職後，打小就欽佩“丹大哥”（易典丹）的林小慧，有一次，抄錄了一首前蘇聯的民歌《紅莓花兒開》，送給她的姐夫，歌詞是：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中年真使我心愛。可是我不能向他表白，滿懷的心腹話沒法講出來。滿懷的心腹話沒法講出來。
他對這件事情一點不知道，少女為他思念天天在心焦。河邊紅莓花兒已經凋謝了，少女的思念一點沒減少。少女的思念一點沒減少！
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長，我是一個姑娘怎麼對他講？沒有勇氣我終日在傍徨，讓我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讓我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
這不過是一首曾經膾炙人口的好情歌，小姨妹送給姐夫有什麼值得拿出來說的呢？有，當然有。因為那首的歌詞，第一段中的“有一位中年”原本是“有一位少年”，第三段中的“讓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也被小姨妹加了一個“們”字，對比原來的“讓我的心上人”，便明顯地有著欲蓋彌彰的意思了。不，不是欲蓋彌彰，應該是“故意欲蓋彌彰”。一來因為易典丹已經三十歲，雖還不能算中年，但已遠遠不是少年，連青年期也過了。而比易典丹小十歲的小姨妹，則正是個芬芳年華的未婚少女，怎麼好意思不把“我”改作“我們”呢？
小姨妹林小慧暗藏心思在歌裏，易典丹這位姐夫，又是否看出了歌詞經過了著意的修改，心領神會到小姨子這番欲蓋彌彰的情愫呢？
易典丹雖然是刑警支隊長，全國刑偵模範，但還是個非常出色的業餘歌手，這首《紅莓花兒開》他還在元旦、春節局裏的聯歡晚會上獨唱表演過，怎麼會沒發覺原歌詞中有著兩處畫龍點睛的改動，不明白小姨子送他這首歌的深情摯愛？但他卻揣著明白裝糊塗，裝作是第一次知道有這麼一首好歌。直到去年暑假，他受了重傷住院，小姨子守在病床邊，給她的丹大哥喂飯喂水，接屎倒尿，擦身子換衣褲，整整一個月，丹大哥才不再把她當“小丫頭片子”，讓他由“小姨子”轉為了“女朋友”。丹大哥調來嶽嶺的當天晚上，便去嶽嶺大學找過她，她對丹大哥的情話，卻是她根據一件真人真事，創作的長篇小說寫作提綱。
兩月前，林小慧同班同學呂薇薇的姑媽，不知為何突然服毒自殺，幸虧鄰居及時發覺，醫院搶救得力，才保住性命，但也昏死了4天4夜，才恢複知覺。病人丈夫早逝，隻有一個獨生兒子在本地工作。老人昏迷的那幾天，林小慧陪呂薇薇在對方病床邊守護，無意中發現了一封老人寫給兒子的絕命書，信中對兒子說出了一件二十多年來未讓人知的充滿辛酸痛苦的秘密。
那是在“文化大革命”鼎盛時期，距嶽嶺市區150裏的江平縣長安公社中心小學裏，25歲的體育教師黃強，20歲的音樂教師呂巧珍，兩人相知相愛一年多，領導卻不批準他們結婚。理由是女方乃貧下中農出身，男方父親則在台灣，屬外逃反革命分子。其實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呂巧珍人生的美，歌唱得好，一個從“造反派頭頭”提升為長安鄉公安派出所所長的家夥，拚命追求呂巧珍未能如願，便憑借自己手中權力，將黃強抓了起來，嚴刑逼供，要他坦白交代“父子合謀裏通外國”的反革命罪行。同時不斷對呂巧珍施加政治壓力，促使她與黃強劃清界限，投入他“革命領導”的懷抱。
一天晚上十一點多鍾，呂巧珍被傳進派出所長房中，再次接受“前途教育”。
“小呂老師，你來了！快快請坐！快快請坐！”
派出所長絲毫不像要“教育”對方的模樣，完全是迎接貴客的熱情主人，不但口裏說請坐，還將自己所長的辦公椅，用衣袖擦了又擦，搬給對方坐下，還搬出一隻十多斤重的大西瓜，當場剖開盛在玻璃盤裏，恭恭敬敬送到對方麵前，說：“這鬼天，真是要熱死人哪！來，吃幾爿西瓜解解涼！”接著又說：“小呂老師，你怎麼還站著呀？快坐下，坐下吃西瓜！”邊說還一隻手拉對方坐下，一隻手將以爿西瓜送到對方嘴邊。
“所長，呂巧珍是奉命來接受前途教育的，不配坐，更不配吃西瓜！”呂巧珍甩開了派出所長拉她的手，好像那爿西瓜有毒似的急退了三大步。
“怎麼？”
呂巧珍的兩個“不配”，像突如其來的西伯利亞大寒潮，一下子將派出所長臉上堆滿的熱情，冷凍成了冰霜，恢複了無產階級專政者共有的威嚴、冷漠。嘴裏吐出“怎麼”兩個冷冰冰字後，緊接著又說：
“你還是屢教不改，把我的諄諄教誨當作耳邊風，還死心塌地迷戀那個地主階級國民黨反動派的孝子賢孫黃強！警告你，你這是自絕於人民！”
“所長，請不要再做無益的前途教育，反正我已下定決心，生是黃強的人，死是他黃家的鬼！”
“好哇，呂巧珍，你------”派出所長的軟刀子沒嚇倒他一心想占有的對方，正在想改用強硬手段威脅對方就範，突然一名民警闖了進來，報告道：
“報告所長，關押在學校三樓的專政對象裏通台灣的敵特分子黃強，五分鍾前跳樓自殺了！”
“什麼？黃強他跳樓自殺了？”派出所長頭上響了一個霹靂，大聲問道。
“報告所長，千真萬確。公社主任已經趕到了現場，請你快去！”那名民警再次報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