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前半個故事
當他擺手說不吃羊肉時,我瞪大眼睛,覺得他像個外星人。
這是演出後的聚餐,節目由我們劇團的演員和地質隊員共同完成,內容以表現地質隊如何不畏艱苦為祖國找礦,形式有獨唱、合唱、男女對唱、小品、相聲、舞蹈等。聚餐時延續著演出時的高漲氣氛,每個人都像在另一個舞台上表演,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女演員,一顰一笑,更是演活了自己。像我這樣其貌不揚年過不惑的編劇,早被尊稱為“老女人”。從臨時工作間走出,我發現自己像片落葉被擠在熱浪的漩渦邊。四下看看,靠窗的桌上還有個空位,就走了過去。桌上的人全都不認識,正好省了客套。幾盤涼菜寡淡無味,加上連日勞累,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不斷襲來,我已預備提前離席。
恍惚間,一縷香味飄蕩過來,我打了個激靈。定睛一看,桌子正中,多了個瓷盆,肉山聳立,冒出縷縷仙蹤般的霧氣,乳白的湯汁中起伏著洋蔥、蘿卜、香菜。正待舉筷,我突然停住了動作。身旁一位穿灰襯衫的清瘦老人還垂著胳膊,表情散淡。我等了一會,看他依舊穩如磐石,忍不住悄聲說,師傅,動筷子吧,涼了就不好吃了。他循聲看了我一眼,擺手道,你吃你吃。我想到小時候全家人必要等父親舉筷後才能開飯的規矩,漲紅了臉說,您老先請。他猶豫了一下:我不吃羊肉,過敏!你快吃吧……
我父母打甘肅甘穀老家逃荒到新疆後常向我說起人餓時眼睛會變綠,見到什麼東西都想往嘴裏扒。我嫌包穀麵青稞麵沒白麵好吃時,他們就一巴掌打過來,齜牙咧嘴教訓道:“在老家,能喝上一碗稠稠的玉米麵糊糊就是過年!趕到饑年,別說吃不上小麥、玉米、高粱,就是地埂邊長的曲曲菜、馬齒莧也早被人挖走了,連根都剩不下。”父親吃過觀音土,母親煮過樹皮。饑餓是頭狼,逼迫著父母丟下老家的窯洞和祠堂,挑著前後兩個筐的扁擔西行嘉峪關,來到尚有野菜可挖的新疆。
所以,我從頭到腳看了外星人一眼:四方臉、細眼濃眉、大嘴厚唇,典型的北方男人麵孔,談不上什麼特別,除了眼神有著超乎尋常的明亮,這明亮和城市沒多大關係,有股在鄉間野外的山風溪水中曆練出來的機敏。我突然感覺身體中的某個神經末梢被彈了一下,覺得他好麵熟——但這顯然是件不可能的事情。我家祖宗三代都和地質隊沒任何瓜葛,哪有機會認識這樣一個老地質隊員呢?
終於,羊肉的濃香壓倒我對他的好奇,我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那盆肉上。一咬,味道猛地在嘴裏散開,是徹底的天山羊——簡單、鮮美、淩然,一瞬間就擊穿了味蕾,讓全身震顫與沉默。我被這盆羊肉弄得額頭冒汗,口舌生津,腳底發酥。這充分吸收了天山精華的美味,如淙淙流水,讓我癱軟如沙。我覺得自己像顆粽子,周遭都被鮮氣包裹,連打出來的嗝都那麼夠味。
我已記不清吃過多少盆這樣的羊肉——三百盆?五百盆?如果將這些肉重新組合起來,絕不少於一百隻羊。有朋友來新疆,我總是在哈薩克人開的“蘋果之父”餐廳請客,以清燉羊肉作壓軸大菜。每當朋友們舉起拇指大叫“好”時,我都會兩頰潮紅,微笑不語。其實,我並不覺得這裏的羊肉真的好吃。在餐廳吃肉——即便是哈薩克人開的餐廳——其烹飪程序必定也是工業化流水線作業,肉放在高壓鍋裏,蒸汽吱吱一冒,沒多大工夫就成了,根本看不到宰羊、揣皮、切肉、往鍋裏放肉、撇血沫子、加鹽的過程,甚至連削大塊連骨熟肉這件事,都被戴塑料手套、穿白西裝、扣圓桶帽的服務員代勞。在銀質手工刀一閃一閃的光亮中,紅彤彤油嘟嘟的肉從骨頭上分離出來,花瓣般散落進瓷盆,這不是人在吃肉,而是肉作為主角的一場表演秀。肉喧賓奪主,而人隱退在桌布兩邊,可有可無。隻有當人是主角時,這頓肉才吃得有檔次、有品位、有神韻。
黑紮提大叔是讓我產生並堅信這種感覺的根源所在。
當我父母離開甘穀縣城一路乞討來到西天山腳下時,早已餓得頭腦發暈渾身無力,這時,一縷嫋嫋炊煙如仙女踩雲步般飄蕩在半空,兩個衣衫襤褸的人對視一眼,整整肩上的擔筐,朝炊煙快步奔去。他們一路跌撞,走到這裏,被起伏連綿的草原和野花驚呆了。現在,他們如奔向救命的恩人那樣,奔向炊煙升起的地方。隨著一條黃狗搖晃著尾巴的尖叫,女主人掀開門簾,躬身走出氈房,一塊鮮豔的花頭巾晃動著,灰色連衣裙外罩著黑坎肩,顴骨通紅。她揮手喝住小黃狗,斜斜地倚靠在氈房門,隻愣怔地看著外人,並不吭聲。在她眼中,這兩個陌生人帶著股詭秘的氣息,模樣像乞丐,但眼神並不軟弱。
很快,男主人掀開門簾出來,臉龐比女主人更加黑紅,看到陌生人,快步走過來說:“皮有(朋友),龐子(房子)裏麵來!”黑紮提大叔後來告訴我,他那幾句蹩腳的漢語是流動學校掃盲時學的。“祖先傳下來的家產,包括牛羊,有一半是客人的。”黑紮提大叔的爺爺的爺爺反複向兒孫交代這句話。現在,男主人讓客人放下擔筐,挑開門簾,以隆重的待客禮儀款待了遠道而來的陌生人。
我父母在這個氈房裏度過了難忘的一周,母親跟著達娜古麗嬸嬸學會做清燉羊肉,父親跟著黑紮提大叔學會剪羊毛。父母離開西天山深處後,憑種菜的手藝在城郊當起了菜農,蓋起了三間土屋,又生下了我。
平原的盛夏總會有幾天特別燥熱,父親將黃瓜、茄子、辣子、西紅柿、胡蘿卜裝進尿素袋,用麻繩紮上口背在肩頭;母親則將黃紙包的大塊磚茶和白紙包的小塊方糖放進布袋挎在臂上;我的口袋裏裝滿了鼓鼓囊囊的水果糖。我們一家三口太陽沒露頭就出了門,先坐班車,後坐馬車,最後步行,午後時分來到黑紮提大叔家。灰白氈房淹沒在深草中,像一個白色嬰兒躺在搖籃裏。太陽為這片草坡帶來一種溫柔的暈黃,草濃密粘連,成一片草海。
我第一次聽到“夏窩子冬窩子”後,就喜歡上了“窩子”這兩個字。我不喜歡“草場”,也不喜歡“牧場”,隻喜歡“窩子”。那本來就是個窩子麼,人窩在裏麵,羊也窩在裏麵,周圍一片沉寂,人走過青草時褲腿發出沙沙聲,羊咀嚼青草時嘴角發出絲絲聲,各種飛蟲小鳥高低起伏發出鳴叫聲,清風吹拂雲杉的樹枝時發出嘩嘩聲……
黑紮提大叔一見我們就眯縫著眼哈哈大笑起來,然後他伸出碩大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頭,接下來,他縱身跳進羊圈,將那群肥碩健壯的羊兒追得東奔西跑。其實,抓一頭白羊很順手,可黑紮提大叔左奔右突,為了抓一隻黃頭羊招待我們。
滿嘴甜味的葉爾肯和我坐在欄杆上,晃著兩條腿看宰羊。我緊閉雙眼,用力踩著橫杆,耐心地等葉爾肯說“抹了抹了”。小男孩對宰羊司空見慣,覺得我實在可笑。我睜眼一看,閃著白光的刀才放在羊脖子上,隻見大叔胳膊一揮,絳紅的鮮血湧流而出,像條蚯蚓。我被嚇得說不出話來——隨便把一個生靈的脖子抹了的人,是我最親愛的黑紮提大叔。他沒有因這屠宰而慌亂愧疚,卻如英雄般豪邁,嘴角掛著微笑。我覺得黑紮提大叔生活在一個我永遠都無法理解的世界裏。依據那裏的法則,黑紮提大叔的行為是懷著虔誠之心的善舉。
羊像沙袋般掛在鐵鉤上,挑完毛後要扒皮,將拳頭捏緊,形成個圓圓的榔頭,拽著敞開的羊皮口就往下揣、揣、揣,力量全都集中在渾圓處。黑紮提大叔的胸膛起伏著,喘著粗氣,臉龐漲紅,胳膊已伸到皮子深處,皮子外能看到蠕動的痕跡,卻看不到拳頭。我覺得黑紮提大叔的拳頭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拳頭,它們沾滿了肉香,可以隨便撫摸熱氣騰騰的肥油和結結實實的肌肉。我因為想吃肉,鬧著讓父親在家養羊,嚇得母親拽著我的胳膊盯著我的眼睛說,那是資本主義尾巴,養不得!你二舅養了幾隻雞,被打斷了一條腿。
皮肉徹底分離後,羊皮保存得非常完整,一點兒也沒破損。整張羊皮容易做成各種皮具,所以值錢。但同時,擁有這種手藝的人也是草原上氈房中口口相傳的一樁美事。現在,那個被剝了皮的整隻綿羊翹著碩大的尾巴,光丟丟赤裸著。黑紮提大叔的刀刨開它的肚子,倒出裏麵的雜碎,然後,這隻羊就像一個張開胳膊要擁抱什麼東西的模樣定格在半空。它的頭被割了下來,放在爐灶旁的大鐵盆裏。在我眼前,呈現的是一具沒了頭、剝了皮、刨開肚子露出肋骨的羊——天山羊。
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就在這個時候潛入到我的內心。一隻羊絕不單單是鮮紅的肉、乳白的油及各種不同形狀的骨頭構成的,它和這天山上的風雪青草、氈房、氈房裏放在炕頭上的那把雪亮的刀子之間有了某種潛在的聯係。一切都是計算好的。羊等待刀子的到來,黑紮提大叔等待父母的到來,而我等待這個黃昏時分的到來。微風拂過,除了青草、牛糞、野花的味道外,還多了鮮羊肉的腥膻味。但這味道於我,幾乎可以算得上馨香。
一隻羊按骨骼分五十八塊肉,每塊肉都有它自己的名字,煮肉要分等級煮,吃肉也不能隨便吃。大鐵鍋就架在氈房外的土爐灶上,爬地鬆和幹牛糞忽明忽暗。我著急,想快點吃到肉,央求達娜古麗嬸嬸把火燒得旺一點。嬸嬸搖頭說,火大了肉不香。嬸嬸圍著一個沾滿油漬的圍裙提著長柄勺子慢騰騰地走著,她掀開鍋蓋,將翻滾到鍋邊連成線的血沫子用勺子一撇,再一揚,那熱氣騰騰的沫子就劃出道弧線灑進草叢深處。
等青草粘連成一片濃綠的氈子,夕陽像顆紅果子般馥鬱馨香,馬上要墜下枝頭時,達娜古麗嬸嬸用力拍打著葉爾肯的肩頭,往他懷裏塞進水壺和接水盆,又在他肩頭搭了條幹淨毛巾,讓他按座次請大家淨手。黑紮提大叔將羊頭擺在父親麵前,遞給他一把手工刀,請他開刀,父親推辭說讓大叔開,大叔再次請父親開,父親就拿過刀,在羊頭麵頰上輕割下一小塊自己吃,再割下一隻耳朵給葉爾肯,又從羊頭側麵割下兩塊肉放在盆中,然後將刀還給黑紮提大叔,由他分肉。
我抓著大叔遞過來的薑巴斯(羊大腿根旁的眼子骨),啃得滿嘴流油。我覺得大叔是我的另一個親人,不僅因為他給了我一塊最好吃的肉,更覺得他遞給我肉時,能聽到我身體裏對肉的呼喚。整個氈房充滿了肉香,每個人的嘴都熱氣騰騰。那些切成塊、切成片、切成絲、粘在骨頭上、連著顫悠悠的肥油的羊肉啊,讓所有人心情蕩漾。啃完肉,舍不得丟,我嘬起唇吸骨髓。那嫩白如玉的小蟲子被舌頭一點點送到口腔、腸胃,分解成迷人的分子。
所以,當這個老人說他不吃羊肉時,我像看到坐著飛碟來到地球的外星人,他那張原本普通的麵孔變得突兀、強烈,牢牢印刻在我腦海。回家後,我迫不及待地給父親講了這世上還有吃羊肉過敏的人,父親張大嘴巴。我離婚和母親過世都發生在去年秋天。當我把父親從郊區平房接到市中心的樓房上時,他不忘拿上黑紮提大叔送的羊鞭。現在,他已慢慢習慣去超市門前排隊買打折羊肉。他慢吞吞地說,那人這輩子可省了不少買肉錢哦!又一想,問他高嗎?父親覺得不吃肉的人長不高,當聽說這人是個大個子時,他點點頭。
以後的日子,隻要一開飯,我和父親都會不約而同地想起那個不吃羊肉的人。我們拿他打趣,似乎他已成為我們家的一個成員,如果哪一天不說說他,這頓飯就缺鹽少醋似的。有時候,我在辦公室忙著寫劇本的間歇,會突然停筆,想起那張細眼濃眉、大嘴厚唇的臉。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張臉。當我打電話給地礦局地質九大隊宣傳科的小胡時,她脫口而出,是張大勇師傅!
幾天後,在九大隊寬敞明亮的會議室裏,我又見到了他:細眼濃眉、大嘴厚唇。他有些局促,手臂一會兒垂在腿邊,一會兒放在桌上。我們的對話像從冰峰上融化而下的雪水,慢慢彙聚,經過淺灘礫石,一路繞彎,最終柳暗花明。
二、張師傅的前半個故事
張大勇師傅出生在山東泰安,父母種了幾畝薄地,因吃不飽肚子參加了新四軍,打過孟良崮、濟南、淮海戰役。打仗時他還年輕,常做噩夢。夢裏的場景是一些模糊不清的畫麵,像照片泡在水裏撈出來曬幹後的模樣,可聲音卻是逼真的——手槍、步槍、機關槍、迫擊炮發射出的嗖嗖聲,炸彈觸地猛然爆開的撲通聲,向前衝的戰士從胸腔中擠出的嚎叫聲,池塘中水溪邊的枯草被炮火點燃後發出的劈啪聲,飛機俯衝又陡然升空的嗡嗡聲……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個巨大的音響瘤子,頑固地長在他的腦袋中,和他粘成一個整體。
老兵油子張大牙說:“子彈也會欺負人,你越怕它,它越找你,你不怕它,它不找你,怕也沒用,索性不怕。”要說不怕是假的,可每當端起那一碗黃燦燦的小米飯時,張大勇就又來了精神,盼著勝利後能天天吃到小米飯。戰事越來越緊,從月月打變成天天打,甚至白天打了晚上打。不論怎樣打,往嘴裏扒小米飯時,他一粒不剩。打孟良崮時,他們白天打,晚上連夜跑到另一個戰區,黎明前迷糊一會,天一亮,接著打,常常一天一夜不睡覺。張大勇跑著跑著,腦袋往前一送,直直撞到前麵人的後背上,驚得人家以為挨了流彈。張大勇憑借著好身板、好胃口,在新兵中很出彩。硬是挺了下來。
新四軍裏南方人多,喜吃大米,可戰區都在北方,頓頓吃的都是小米飯。南方兵張大牙編了一首歌:“萬裏長征離鄉關,不怕苦來不怕寒。小米綠豆吃不慣,為了革命不怕苦和寒。”張大牙他們唱他們的,張大勇就當沒聽見,依舊低頭猛刨他的小米飯。在他看來,自己若在家能吃上這麼一碗飯,說啥也不會冒著槍林彈雨上戰場。打仗的日子跟抽風似的,閑時可吃三碗幹飯,忙時僅有半碗稀粥。張大勇吃小米上癮,怎麼吃都不煩,一天不吃想得慌,幹的稀的都成,多一點少一點無所謂。張大牙猛拍張大勇的肩膀,說你他媽長的是胃嗎?是駝峰!
張大牙說得沒錯——張大勇居然能像駱駝那樣,在假寐時反芻——他不斷回味吃小米飯時所體會到的香、甜、美,有時候還會抽抽鼻子,似乎已聞到那種來自大地深處的糧食香味。看到張大牙他們那些南方老兵那麼痛苦地思念白米飯時,張大勇覺得他們太死性了:吃飯就跟結婚一樣,懷裏已抱著的是黃姑娘,就得把白姑娘給丟了啊。
班長喜歡張大勇這樣的:口粗、力大、心實。班長說:“古往今來多少英雄好漢,就因為嘴太精貴,喪失了做人的誌氣,壞了大事!咱可不能毀在嘴上,要挺住嘍!等勝利了,高高的白米飯放上油汪汪的肉片子,放開肚皮吃,想吃多少有多少……”
張大牙們惡狠狠地盯著張大勇,他們這些從溫婉精細的小橋流水中走來的南方人,看到眼前這個傻大憨,恨不能立刻把他煎了、燉了、烤了、煮了……他們商量著趁風高月黑時揍他一頓,還沒等開揍,部隊又開拔了,張大牙氣不過,晚上湊過來衝著他的耳朵吼:“一隻老鼠壞一鍋湯,你的一碗小米飯毀了幾百碗大米飯,你自己說,該不該打!”張大勇扯下帽子露出青皮腦袋瓜說,你打吧。張大牙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咧開大嘴哭了起來。他哭得不像個老兵,卻像個月娃子。張大勇垂著長長的胳膊,想把那人摟在懷裏,又覺得不妥。掙紮中,他憋出了一句話:“等勝利了,你想吃多少白米飯都有!”
果然,勝利了。
果然,想吃多少白米飯就吃多少白米飯。
張大牙張開大嘴,猛猛地朝喉嚨深處扒拉著白色的蟬寶寶。張大牙狼吞虎咽,還時不時說笑話,得意中幾粒飯嗆到氣管裏,被張大勇等人架到衛生所,挨了小護士一頓臭罵。挨了罵的張大牙心情甚好,眼裏轉著淚花望著張大勇說:“終於……”
兩個男人互相抱著腦袋嚎哭起來。
沒想到,安穩日子沒過幾天,張大勇張大牙又扛上槍,“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到朝鮮去打老美。兩人一路閑話,說來說去,繞不過一個“吃”字。張大勇說自己不僅喜歡吃小米飯、大米飯,如果換上饅頭麵條,照樣喜歡!張大牙說想到朝鮮人隻吃泡菜米飯,胃就冒酸水。到朝鮮的第二天,兩人就想回國,沒想到,一呆呆了四年。
在朝鮮打仗,戰線拉得長,後勤供不上,斷糧斷火是常事。仗打到了第三年,張大勇張大牙所在的小分隊八個人,個個瘦得脫形,一步三搖。哪有什麼營房,見著山洞就鑽,靠在石頭上就睡,醒來腰像麥稈被折斷似的痛。人民幣在這沒用,又沒有朝鮮幣(就是有,老鄉也未必有餘糧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張大牙餓急了發飆,跺著腳說還不如新四軍那會,好賴能吃上小米飯!肚子不管人在哪,到時間,照樣餓。八個人十六雙眼餓得直放綠光,恨不能把一切都煮了吃。隊長一看,揮手叫停,說再這麼餓下去,甭說打仗,多走幾步,就會死人。隊長讓大家在行李裏搜羅一下,能不能找出點吃的。吃的沒找著,倒是張大牙摸出條紅底綠花被麵,說他娘給他娶媳婦用的。隊長一拍大腿說有救了!敲開老鄉家的門,老鄉認得中國絲綢,收下了,倒騰出三斤黃豆給他們。
大家把黃豆煮了,一人吃一把,吃完口渴,就喝山溝裏的涼水。黃豆見著涼水就起反應,拉肚子,八個人的隊伍走不成形,走幾步就有人竄出去,找個草深的地方蹲下。有時候一馬平川,連塊石頭也見不著,想拉的人憋得臉發紫。靠著三斤黃豆,還真熬到了後援。隊長拍著張大牙的肩頭,說等你結婚,咱一人一條被麵,你小子賺大了!張大牙並沒賺著被麵子:一顆子彈打中他的脊椎骨。張大勇轉業前拎了瓶白酒到軍區總醫院後才知道,戰友已時日不多,可張大牙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說起往事笑個不停。笑著笑著,又哭了起來。
張大勇脫下軍裝到了地質隊,手拿地質錘,腳走八方地。剛開始,他隻知道悶頭跟著師傅滿山找石頭。找煩了,就開始嘀咕,找石頭找石頭,啥時候是個頭!師傅回了一句,搞地質可不隻是找石頭那麼簡單!日子久了,他慢慢開竅,敢情這地質隊員和當兵沒兩樣,差別是偵察兵身後有敵人追,地質隊員身後沒敵人追。他的身體素質是打仗時練出來的,出野外小事一樁,且爆發力好,跳個山頭,趟條小河,根本不成問題;對付毒蛇、黑熊,他也有一套;還認識山裏的一些草藥,能簡單治療皮外傷。冬天,他挑燈夜讀,發狠補習地質學,來年再上山,看漫山遍野的石頭,也能說個八九不離十,驚得師傅直拍他的肩膀,說你小子是塊幹地質的料!
一九六四年初春,還沒出隊,聽說新疆要搞鉻鐵礦大會戰,隊裏炸開了鍋。當晚,這個曾經的戰鬥英雄躺在鋪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新疆……鉻鐵……他想起最後一次去醫院看張大牙,想起那些小米飯和那袋子黃豆,一閉眼,咬爛食指寫下血書。那晚,春風寒涼,可張大勇的血卻像開鍋的水。
鉻比黃金珍貴、比寶石值錢。人骨頭裏缺鈣是軟的,不鏽鋼缺鉻也是軟的。沒有堅硬的不鏽鋼,就造不出飛機、輪船、汽車、裝甲車,等於家門口少了條把門狗,任是誰,一踏步,一翻牆,就進了院,推開堂屋的門,掀翻祖宗的牌位,那還活個什麼勁!外國人瞧咱中國不順眼,背地裏聯手實行鉻封鎖,表麵上還假惺惺做姿態,賣給我們的鉻價高得離譜。
臨行時張大勇收拾好鋪蓋卷,跪在地上給父母磕響頭,兒不孝,眼瞅著二老頭發全白了,沒享上我的一天福,這又要出門了……老父親說,小孝在家孝順父母,大孝在外闖蕩世界。
到了新疆張大勇發現,像他這號人,全國各地來了上千人。總指揮是個身經百戰的老紅軍,在準噶爾盆地東西地區布下勘探大會戰。張大勇參加的是東部會戰,指揮部設在克拉美裏平頂山。進山時是五月初,驕陽已紅得冒火,天上萬裏無雲,地上一片沙塵,早晚透涼,中午暴曬,典型的荒漠氣候。
一條平坦的大溝被兩旁黑油油、光溜溜的石頭山所挾持,長約幾百裏,溝裏低窪處是泛著白鹽堿的水泡子,灰撲撲長著些低矮的蘆葦和紅柳,梭梭林中最壯的也隻比手腕稍粗點。這片幹燥之地看著荒涼,卻是黃羊、野兔、狼群世代生活的家園。張大勇們的到來,把千年沉寂給打破了。年輕的地質隊員在梭梭林中支起了幾十頂帳篷,幾百號人擺開陣勢,大幹快上。
一場八級大風一夜吹來,早起的人們發現自己裸睡在沙土中,帳篷不見了。找回來重新紮上,第二場風又吹走了,大家麵麵相覷,最後,幹脆借鑒古人的辦法,挖起了地窩子,就是在地裏掏個洞,人像蚯蚓或田鼠那樣穴居在裏麵。地窩子裏吹不到風,可早晨鑽出來後,得用力拍衣服、擺頭發,沙土像泡了水的牆皮一樣撲簌簌直往下掉。晚上洞裏陰,炕上潮氣熏人,半夜裏張大勇的腿抽筋,大叫著醒來,摸黑掰自己的腳趾。
不多日,鑽機轟鳴,炮聲轟隆,鑽探、槽井日夜不停地施工,整個克拉美裏平頂山上人聲鼎沸,車輛穿梭,燈火通明,晝夜不息。有一天,站在山頂的張大勇朝下一望,驚呆了——高處的電台天線、低處的輸電線和地上延伸的物探電測線交織成一張立體的蜘蛛網,牢牢地罩住了天上地下。
斷水的日子,鑽機停止轟鳴,寂靜讓恐懼籠罩在每個人心頭。工地上的水都是水罐車從八十公裏外的水源地拉過來的。即便是四輛水罐車晝夜不停地往返,也才能勉強保證工地的日常供應。如果車壞在路上,或遇到大風暴雨,整個工區就必須等水。不知道水什麼時候能到,也許一兩天,也許一兩周,大家不能隨便使用一滴水,不洗臉、不刷牙。
一旦水罐車到了,最激動的不是地質隊員,而是那些潛伏在戈壁深處的野生動物。它們的鼻子最尖,能在幾十公裏之外就聞到水的味道。為了偷喝一口水,這些見了人像見了鬼的家夥們,壯著膽一步步朝工區邁進。
狼的膽子最大,為了喝水,不顧性命。這天深夜,一隻狼掉進張大勇的地窩子,被他一槍打中後腿後,流著血頂開門逃了出去。連黃羊這樣膽小的動物也忍不住誘惑,跑出來偷水,張大勇見了,舍不得打,嗬斥著將它們趕走。大師傅說黃羊的肉緊緊的,沒一點肥油,隻有天山羊才可與之媲美。工區吃的是高粱米、包穀麵、開水煮白菜、土豆燉粉條、炒蘿卜絲……趕上糧食緊缺的月份,清湯伴發糕或蒸紅薯、蒸土豆也算一頓飯。張大勇管玉米麵窩窩頭叫“黃金塔”,管小米和大米混合煮出來的飯叫“二米飯”,吃起來還哼著小曲,弄得大師傅直搖頭,說他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別的好吃食,可張大勇一揮手道,古往今來多少英雄好漢,就因為嘴巴太精貴,喪失了做人的誌氣,壞了大事。咱可不能毀在嘴上。我們班長說了,高高的白米飯放上油汪汪的肉塊,要多少有多少。大師傅說,怎麼聽著你們班長也是個饞鬼!張大勇把胸脯拍得砰砰響,說他饞我不饞,我向毛主席保證,我能管住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