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石油兄弟(1 / 3)

莎 翁

莎翁已經退休了。我幾次在夜市上喝完酒,搖搖晃晃往回走,都在礦區大院裏碰見他,就停下說上幾句。莎翁如今生活悠閑,更加注重養生,每天晚上九點左右,都要繞著礦區的院牆走三圈。我就舌頭大著說:莎翁,你好好鍛煉,叫身體棒棒的,爭取再娶上一房。莎翁嘿嘿笑著,說,那還不把人受活死了,可我現在是有鍋盔沒牙啊。我就看見莎翁新嶄嶄一口整齊的白牙。就說,看你這牙,生肉都能撕咬著吃了,就別謙虛了。莎翁說,烤瓷的,花了八千呢。我就說,莎翁,人老心不老啊。

我和莎翁是忘年交。莎翁比我大十八歲,但我和莎翁在一起,說話隨意,亂開玩笑。莎翁說我打你,並做出揮拳的姿勢,臉上舒展著笑紋。在馬路上看見漂亮姑娘,莎翁會多看幾眼。我就問,有想法嗎?莎翁說,十五年前就把功夫廢了,看著養眼呢。莎翁不顯老,年齡似乎走得慢,臉上總是光光的,額頭上找不出幾道褶子。

我第一次和莎翁打交道,是從一茶缸子白酒開始的。那是1982年的10月,我和野外隊幾個人逛縣城逛得腿困,就提上酒瓶子,到礦區招待所登上房子,用一個茶缸子轉圈喝酒。這樣的好處是,喝醉了倒頭就睡,不用挪地方。正喝得大聲,推門進來一個胖子,和我們中間一個認識,就說板橋鎮的線線辣子下來了,下次來帶上幾斤。那陣子,野外隊正好駐紮在板橋鎮一帶,就給應承下來。這個胖子就是莎翁,我還不認得。莎翁說完要走,被我一把拉住了。我說,見麵就是朋友,喝酒,一起喝酒。把茶缸推到了跟前。莎翁看著茶缸子,口音重重地說就這些?我的意思是讓他先喝上一口,聽他這麼說,我猜他的意思是說一下就喝完這一茶缸子。我做出聽懂了的表情,提起酒瓶子,又給添了幾猛子。莎翁也不攔擋,定了定神,端起茶缸子,連氣也沒換,喉嚨動彈著,一茶缸酒全灌進肚子裏去了!喝完,抹抹嘴,說先走一步,改日再聚,便穩穩當當出了門,留下我們幾個發愣。

我這才知道,莎翁是礦區秦腔劇團的團長,人稱“滲坑子”,外號“斤半”。又過了一段日子,我到縣城去,在礦區劇院的大門外,看到了大幅的布告,知道正上演一出新編秦腔戲,名字叫《雁叫梅花開》,編劇是莎翁。看著不要票,隨便進,我就湊熱鬧看一看。這出戲,不是我印象中的穿古裝的老戲,人物、劇情都是現代味的,背景布上畫著擺舞的垂柳,山窩窩裏立一尊鐵架子,反映的是礦區的生活。劇場裏坐了一多半人,氣氛也算熱烈。莎翁坐在後排,頭扭來扭去,滿臉興奮,就看見了我,貓身過來,一隻手擋著嘴,壓低聲音和我說了幾句話,還叮嚀:提意見啊。看完戲,莎翁拉著我,到家裏坐坐,我就去了。秦腔劇團邊的一排平房,前麵一間,就是莎翁的家。陳設簡單,房桌,方凳,鐵架子床,兩口皮箱,就這些。惹眼的是一套書,在方桌上靠牆碼放著,是十多本《莎士比亞全集》。我不由敬佩莎翁,都有這麼齊整的書,我讀過的莎士比亞戲劇,隻有節選的兩部,一部是《威尼斯商人》,一部是《王子複仇記》。我問莎翁,莎士比亞和秦腔不是一回子事,咋這麼重視的?莎翁說,莎士比亞的戲劇,是真正的藝術,永恒的藝術,都是舞台表演的形式,要學習,要借鑒呢。從莎翁的話語裏我才知道,他已把《莎士比亞全集》讀了七八遍,說起戲曲,嘴上拴著莎士比亞不下來,大家就用莎士比亞的另一個稱謂——莎翁來稱呼他。我還知道,莎翁正在編寫一部大戲,是根據唐朝的一段史事改編的。莎翁說,快收尾了,寄給你一本,多指正啊。過了一個多月吧,我從山裏灰頭土腦回到野外隊駐地,真收到一個郵包,打開,是莎翁打印出來的秦腔劇本《女貞子》。我對戲曲興趣不大,翻了翻,就擱下了。自然沒有指正。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估計連莎翁也想不到,他的《女貞子》的腳本,我到現在還保存著,幾次賣廢紙,我都沒有舍得賣。

莎翁是半路上調進礦區的,原來,莎翁在陝西關中的一個縣,人生上下顛簸,為謀求一份生活的安穩,也期望能在藝術上有一些作為,就在三十多歲上又一次更換了環境。和莎翁熟悉後,他多次給我說起他的過去。我才知道,莎翁六歲就進戲班子學戲,唱秦腔的黑頭,被師父寄予厚望。但在十二歲上,嗓子倒倉,唱不成戲,上不了台了。由於莎翁愛看書,肚子裏裝了些墨水,便成了一名編劇。磨了兩年,編了一出新戲,在縣裏連演一個月,引起省上注意,被選中進京獻禮演出。這是難得的榮譽,莎翁幾個晚上都睡不著。可就在劇團動身前三天,存放道具的倉庫失火,把演戲的背景全部燒成了灰。重新置辦已經跟不上,錯失了人生路上一次重要的機會。莎翁受不了這個打擊,在劇團的會上發言,說了一句朝鮮諺語:喊救火聲音最大的人往往是縱火者。那天最先發現火情的是劇團團長,是團長召集人滅的火。聽了這話,當即質問莎翁,吵鬧了起來,莎翁氣急攻心,竟然休克倒地。經曆了這一次意外,莎翁就不想在劇團幹了,又找人打點,活動到了縣文化館。但莎翁說話直,嘴上不加鎖,又得罪了許多人。那年月運動多,莎翁的言論被上綱上線,處理下來,成了縣供銷社的保管。莎翁以前不喝酒,到了供銷社,把酒量練下了。咋練的?喝原汁酒,拿碗喝,就這麼練下了。那時賣酒,主要是散酒,酒廠把酒漿用罐車拉來,要倒裝到供銷社的鐵罐裏,加上涼水,把度數調低了,才對外售賣,就這都勁大得很。酒拉來,在場的人,都一人倒一碗喝。莎翁心裏頭有苦悶,經常擰開龍頭,給自己滿上一碗原汁酒喝,日子一長,除了有酒膽,喝酒跟喝涼水一樣,一次半斤八兩不在話下。這麼熬了五六年,天上亮了光,莎翁重新回到縣文化館,依然心大誌遠,依然脾性不改,又和許多人結下仇怨。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眼看在家鄉混不出啥名堂,莎翁斷然舉家來到了礦區。

礦區的日子順溜了幾年,莎翁倒也自在。但命運的指針,並不總是向著有蜂蜜的地方。八十年代末,礦區的頭頭退休,新上來的領導,都是南方人,聽不來胡吼亂叫的秦腔,加上進行結構整合,便決定撤銷秦腔劇團。忙活了半天,手裏還是空的,莎翁不甘心。按說,莎翁當過團長,另覓個好些的去處問題不大。但正是這個團長,影響了對莎翁的安排。團長手裏有權,你有了他沒有,你多了他少了,得罪人是難免的,評議了幾回,莎翁被分配到後勤處,崗位比其他幾個劇團領導欠缺一些。但莎翁不吸取教訓,看不過眼的事情,還是喜歡評說幾句。莎翁是唱戲出身,對應現實的唱詞張嘴就來,跟人論說,都說不過他。最後坐不成辦公室了,到後勤處下麵的庫房,成了個看大門的。這時我也掙紮到了礦區報社,成天拿個小本本四處采訪。一次遇見莎翁,他用底氣十足的腔調對我說,賢弟呀,我又跌進黑溝裏了,還不如當年在供銷社當保管呢。

如果認了命,翻個身就沒有指望。莎翁失落、失意,但莎翁不停地動彈,莎翁不死心,莎翁不是個輕易認輸的人。這一年,礦區在業務拓展中放了衛星,上麵對宣傳十分重視,我已經寫了好幾篇深度報道。出乎意料的是,能編排戲本的莎翁,也打聽琢磨,寫了一篇兩萬多字的報告文學,並參加北京的一項文學大賽,傳來內部消息,已確定獲金獎。一天晚上,莎翁找到我,說要請我喝酒。我知道莎翁高興,但我那段日子得了胃潰瘍,胃鏡都做了兩回,別說喝酒,連油潑辣子都不敢吃了,就說,緩些日子,你的獎也下來了,我的胃也好了,咱們再放開喝。可是,我的胃病找了個老中醫看好了,莎翁卻沒有拿上金獎。據說是裏頭寫的一些事情存在爭議,臨到跟前被撤了下來。我估計莎翁會難受的,也可能會變得消沉。實際上,莎翁真的發了一陣子牢騷。牢騷歸牢騷,莎翁沒有消沉。深秋的一個星期天,我在路上走,莎翁從百貨商店出來,抓住我,悄悄說,他正在寫電視連續劇,是寫武則天的,寫四十集,已完成了十七集。莎翁說,我就是在無字碑旁的村子裏長大的,寫武則天,是不二人選,你等著在黃金時間收看吧。年底,中央電視台果然播出了電視連續劇《武則天》,十分轟動,但編劇卻是另外的人。我問莎翁,他歎著氣說,信息不靈,叫別人搶先了。

大約半年後,莎翁不看大門了,抽借到礦區機關部門幫忙來了。起因是礦區又在外部市場上拿下了一個大項目,領導要求深入宣傳,要拿一個大部頭出來。在礦區上下比較來比較去,覺得莎翁能擔當重任,莎翁又把頭揚起來了。這麼難得的機會,莎翁狠了心要出彩。白天,莎翁搜集素材,走訪當事人,晚上,就在辦公室寫作,一個多月,便寫出了十多萬字。礦區的一個領導,也是晚上沒瞌睡,常在辦公室學習,後半夜才回去。連著幾天,路過機關,都看到一扇窗戶明亮著,這在以前從未有過,還以為是誰忘了關燈。一天,到跟前看,下意識敲了一下門,竟聽到洪亮的一聲“誰”,這就給認下了記住了。莎翁時來運轉了。

沒有幾個月,莎翁實現了調入機關、工人轉幹部、聘任中級職稱三級跳。年底,被評選為機關十大標兵,戴上了比臉盆還大的紅花。莎翁撰寫的長篇報告文學,不但順利出版,還在礦區的支持下,在北京召開了專題研討會,請來的都是頂級的大家。莎翁準備了一份發言稿,在研討會上作了感謝發言。會議結束,連吃帶喝的,莎翁一個一個敬酒,灌了一肚子,也沒有醉。當年進京演出泡了湯,如今在京城照樣風光,老天爺惦記著莎翁呢。又過了不久,這本書獲得了高層次的文學大獎,得了五千元的獎金。莎翁說,還是錢好啊,拿手裏燙燙的!

人一輩子,實際都過活得不容易。莎翁讀的書多,經的事多,是個明白人。莎翁磕磕絆絆,老了老了,過五十歲才走到了平路上,這與莎翁有著良好的心態是分不開的。啥時候遇見艱難,莎翁都是嘿嘿一笑。到了機關後,早上在街口的攤子上吃早點,我都能看見莎翁。莎翁發福了,身子上下齊,一張大臉也鼓了起來。這麼大的身體,卻騎一輛女式的輕型自行車,看著不協調,但莎翁騎得輕巧。到了賣豆腐腦的攤子前,取下車把上的一隻黑包包,從裏頭取出一隻瓷碗,一個饅頭,要一份豆腐腦,一口幹的一口稀的吃得香。吃到後麵,拿剩下的一點饅頭,把碗裏的豆腐腦抹淨,一口吃了,碗也光亮了,裝上,掛上,騎上自行車上班去。我挺羨慕的,我說莎翁會保養,會養生。莎翁就說,沒有好身體,金疙瘩銀疙瘩也都是個土疙瘩。莎翁就給我傳授他的強身絕活,一是尿尿時,踮起腳尖,咬緊牙齒。莎翁說,這一招,利排泄,長年堅持,天天給老婆交公糧也不虧。二是晚上睡覺前,盤著腿,身子向後仰倒,再努力起來,並在起來時用手揉搓雙腳。這一招,保證睡眠充足,不磨牙,不說胡話,白天一天都精神飽滿。我決心試試。第一招我隻試驗了一回,沒有再繼續。因為踮起腳尖,又要咬住牙關,結果尿不出來,好不容易尿出來了,自己又站不穩,給尿了一褲子。第二招我倒堅持了一個多禮拜,然後就中斷了。原因也簡單,我在外頭喝了酒回來,倒頭就睡,經常連衣裳都不脫,哪還能做出這麼高難度的動作!

有一年,礦區打算樹立一個典型,我和莎翁,一個負責寫長篇通訊,一個負責寫報告文學。典型的單位在山腳下,周圍沒有人煙。我們成天在一起,每頓吃飯,都把食堂裏的一盅油潑辣子吃光。莎翁愛吃麵,還講究得不行,不論吃多少,都要用大號的碗端著吃才過癮。一天下午,我找莎翁找不見,莎翁回來,卻麵貌一新。我明知故問,幹啥去了?莎翁說理發去了,我就開玩笑說一個人去,也不叫上我,是不是理發的女的漂亮,還給按摩了?莎翁就說,不咋樣,是個“黑麻虛胖腫,掉襠咧瞪歪”。我開始沒聽清楚,莎翁解釋才知道,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是形容女人之醜的,便感歎莎翁肚子裏都是形象生動的戲詞。我們呆了半個月,各自完成了任務,礦區組織人討論。莎翁寫了一個情節,我怎麼也沒印象。莎翁寫道:這位典型一次在山裏看守電機,天越來越黑,突然,前麵出現了兩團綠火,典型心裏一時害怕,遇見狼了!典型走,狼走,典型蹲下,狼也蹲下,那兩團綠火跟著典型的移動而移動。我就問,真有這事嗎?沒聽典型說呀。真有,莎翁說。雖然莎翁很肯定,但別的人也不相信。有人說,這地方十年前就把狼打光了,真有狼,倒是個稀奇了。莎翁頂不住了,就說,典型沒有遇見狼,這個情節是他有意編的,為了逗大家開心。大家真的都很開心。

莎翁退休後,還閑不下來。礦區的一些單位,要撰寫長篇紀實文學,都願意請莎翁去。莎翁去了,住單間,每天抽一包煙,吃飯一個人吃四個菜,還有酒喝,都有人管。完稿了,少不了一筆報酬。這樣寫了幾年,收入不菲,聽說又買了一套房子。莎翁最鍾愛最擅長的戲劇,基本上丟下了,偶爾操心一些沾一點邊的寫寫畫畫,莎翁有經驗應付。前些天,礦區的人,因為周邊的村民偷搶礦石,互相起了衝突,有的傷了胳膊斷了腿。礦區要聲張一下,搞一台節目,莎翁也參與了。莎翁創作的兩首歌詞都是改寫的現成的,聽著有意思,一句是“說句心裏話,找礦困難大”,一句是“大刀向,偷礦賊的頭上砍去”,現場效果相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