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唱本到讀本:蘇詞在宋代的傳播與接受
文學研究
作者:彭文良
【摘要】蘇軾之前,詞作的傳播形式主要是傳唱,至蘇軾,轉為以寄贈、次韻、刻石等傳看形式為主。這種變化使詞作由之前訴諸聽覺、重聲情、求悅耳,轉為訴諸視覺、重文意、強調文字的表意性,促使詞體文學的接受由最初在特定音樂環境裏消費、欣賞,變為在書齋、案頭閱讀和吟哦,文學屬性逐漸加強。蘇詞實現由歌詞唱本到文學讀物的偉大轉變,最終確立詞的文體屬性,出現內容、形式、藝術手法方麵的新變,與其特殊的傳播形式密不可分。
【關鍵詞】蘇詞;歌詞唱本;宋代文學;傳播
東坡詞在詞史上的重要地位,學界早有共識,過去所論,無非三方麵:第一,題材拓展:“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詞體到了他手裏,可以詠古,可以悼亡,可以談禪,可以說理,可以發議論……這是詞的一大解放”;第二,風格轉變:“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台矣!”以其清雄之風,一改之前的香軟之態;第三,手法新變:“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東坡先生非心醉於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今少年妄謂東坡移詩律作長短句,十有八九,不學柳耆卿,則學曹元寵,雖可笑,亦毋用笑也”。上所論皆不差,但仍覺不夠深入,眾所周知,詞的本質是音樂文學,兼具音樂與文學二重屬性,促使詞體由依附於音樂的歌詞唱本,轉變為獨立文體之文學讀物,才應該是蘇詞的革新意義所在,這種轉變的結果,即上述三方麵表現出的新變。促成蘇詞出現上述轉變的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與蘇詞的傳播,尤其是蘇軾如何傳播自己的詞相關,所以,有必要從傳播與接受角度認識蘇詞。換言之,傳播學為我們認識蘇詞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一、唐宋詞的主要傳播形式
探究蘇詞的傳播問題前,有必要對唐宋詞的整體傳播形式進行宏觀梳理。一般認為,在當時,唐宋詞的傳播形式主要有兩種,即李劍亮所言:“書麵靜態”和“口頭動態”形式,這種看法大體合理,但還比較籠統,我們可以根據傳播環境、對象、媒介細分為五類:傳唱、傳看、題壁題畫刻石、結集和買賣。
首先,傳唱情況。最初,詞作是配合胡夷裏巷之曲演唱的歌詞,音樂消費是其基本存在形態,所以,傳唱也是詞作早期的主要傳播方式。唐宋詞的傳唱環境主要有宮廷、公私宴會、軍營、市井。宮廷是詞樂消費的重要場所,唐宋宮廷曆代皆有唱詞的記錄,曆史記載,唐中宗時:“侍宴者遞起舞,並唱《回波詞》,方便以求官爵,給事中李景伯亦起舞歌(《回波詞》)……於是罷宴”。宋代“以小詞為樂府,備之管弦,往往傳於宮掖”,唐宋士人群體興起,待遇相對優渥,公私宴集頻繁,作為當時主要的娛樂消遣,詞作遂在這些場合廣泛傳播,私人家宴如:“稼軒以詞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皆歎譽如出一口”,張鎡家“歌者、樂者,無慮百數十人”。公宴記載如:“(吳感)詞傳播人口,春日郡宴,必使倡人歌之”。歌妓是唐宋詞傳播的主要對象,而歌妓主要存在於市井勾欄瓦舍和青樓妓館,所以,市井傳唱成為唐宋詞在民間的最主要傳播方式,相關史料豐富,比如,《能改齋漫錄》載:“政和間,一貴人……作《踏青遊》詞……都下盛傳”。軍營也是唐宋詞的重要傳播場所,《舊五代史》載,莊宗曾為軍隊撰詞以鼓舞士氣:“(莊宗)雅好音律,又能自撰曲子詞。其後凡用軍,前後隊伍皆以所撰詞授之,使揭聲而唱,謂之禦製”。《邵氏聞見後錄》載:“夔州營妓為喻迪孺叩銅盤歌劉尚書《竹枝詞》九解,尚有當時含思婉轉之豔”。綜上,傳唱是詞作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傳播形式之一。
其次,傳看也是詞作,特別是宋詞的重要傳播形式。據《歸田錄》載,錢惟演“上廁所則閱小詞”,這裏“閱小詞”即是傳看。主動書寫詞作以送人,也是一種傳看詞的方式,比如,葉夢得《賀新郎》(睡起流鶯語)一詞乃“平日得意之作,名震一時,雖遊女亦知愛重”。正因如此,“帥潁日,其侶乞詞,石林書此詞贈之”,至於士人之間以詞相互酬唱寄贈,更是典型的傳看,我們從一些詞題中可以看得很清楚,比如,張先《勸金船·流杯堂唱和翰林主人元素》、《西江月·寄贈》,陳師道《菩薩蠻·寄趙使君》,沈唐《望海潮·上太原知府王君貺尚書》等,都有此特征。
再次,題壁、題畫、刻石等形式,因為其載體的相對固定,對存詞和傳播詞,意義尤為重要。詞話和各類筆記中關於題壁詞的記載很多,比如,《渚山堂詞話》載:“王昭儀題滿江紅詞於驛壁”,周密有言:“嚐得題壁《生查子》:‘愁盈鏡裏山……’蓋魏子敬詞也”。有些詞題中也能找到相關例子,比如,盧氏《鳳棲梧·題泥溪壁》、滕甫《蝶戀花·題長汀壁間韻》等。題畫相對於題壁而言,更加靈活多樣,其載體主要有書畫、扇子、屏風等。這種傳播方式,表現出強烈的“呈藝”性質。僅從詞題上可以找到的題畫例子便很多,比如,劉克莊《如夢令·題四美人畫》、程武《念奴嬌·題馬嵬圖》等。題扇如吳文英《最落魄·題藕花洲尼扇》、《朝中措·題蘭室道女扇》、《清平樂·書梔子扇》、《燕歸梁·書水仙扇》。題屏風如吳文英《浣溪沙·題李中齋舟中梅屏》。刻石以其傳播載體的特殊性,在存詞方麵的意義,超過題壁和題畫,很多詞作的保存和校勘,即賴此傳播形式,比如,陸遊《入蜀記》載:“秀州花月亭有小碑,乃刻張子野‘雲破月來花弄影’樂章,雲得句於此亭”;又如,湖州墨妙亭刻前後六客詞:“子野為前六客詞,子瞻為後六客詞,與賡和篇章,並刻墨妙亭”。一些詞作的刻石傳播詳情散見於文集中,蘇軾《題溫庭筠芸湖陰曲後》雲:“書此詞而刻諸石”,李之儀《姑溪居士文集》介紹蘇軾作《戚氏》:“令官妓隨意歌於坐側……圖刻石”。
另外,結集傳播是詞作繁榮之後的必然選擇。根據詞人、詞作在集中的彙集、編選情況,可分為選集、別集、總集三類,唐宋主要有選集和別集兩種。關於別集,鄭文卓認為:“詞有專集昉於後唐和凝之《紅葉稿》,而馮正中《陽春集》,李珣《瓊瑤集》,皆其嗣響”,而明人王世貞曾雲:“飛卿所作詞雲《金荃集》,唐人有集曰《蘭畹》”,認為溫庭筠才是最早有別集的詞家。此外,五代可知者尚有韋莊的別集《浣花集》。宋人別集,比較著名者有柳永《樂章集》,晏幾道《樂府補亡》,黃載萬《樂府廣變風》,仲殊《寶月集》,劉幾《戴花正音集》等。關於宋人別集情況,可參王兆鵬先生的《兩宋所傳宋詞別集版本考》。唐宋詞選集極其繁盛,劉將孫《新城饒克明集詞序》雲:“樂府有集,自《花間》始,皆唐詞。《蘭畹集》多唐末宋初詞。曾慥集《雅詞》,近年趙聞禮集《陽春白雪》,他如稱《大成》、稱《妙選》,數十家”,可窺一斑。類似表述尚有張炎:“唐人則有《尊前》、《花間集》……舊有刊本《六十家詞》”。我們今天可知的唐宋詞選,尚有《家宴》、《遏雲》、《聚蘭》、《麟角》、《絕妙詞選》等。
直接以買賣方式消費詞作,是一種特殊的傳詞形式。隨著唐宋城市商業經濟的發展,聽詞成為新興的娛樂方式,消費歌詞的現象,普遍存在於市井的瓦舍勾欄,比如,歌妓靠唱詞,以聲色娛人為生,在此消費過程中,詞即以買賣的方式被傳播。從一些史料可見,在詞作的產生環節也存在買賣行為,比如,《郡閣雅談》載,五代時期,李夢符:“賣其詞,好者爭買”,宋人筆記記載,柳永為歌妓寫詞,能獲得豐厚犒賞,因此推知,宋初也存在詞的買賣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