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漢奸本田一郎(短篇小說)(1 / 3)

漢奸本田一郎(短篇小說)

實力作家文本

作者:張運濤

可憐的本田一郎,要是有人照護,也能撐到年後。

我剛到家,母親就開始跟我絮叨起村裏的人事。壽則多辱,更何況一個寡漢條子。也該輪到他了,算一算,這個本田一郎應該有90歲了吧?

本田一郎可不是什麼日本人,他是土生土長的王畈人,本田一郎是村裏人給他起的外號。我爺爺跟我講過,王畈以前有三個姓,除了王姓李姓,就是趙姓。不過,到我們這輩的時候,趙姓就隻剩下一戶。確切地說,隻剩下一個人,趙本田,也就是本田一郎。在我的記憶裏,這個人好像生下來就隻有一條腿,拄著木拐。當然,他生下來的時候我還沒有影兒,我是想說,打我看到他,他就一條腿,另一條是木腿。也因此,我們暗地裏都叫他木腿。見他並不生氣,木腿這名字就叫開了,大名反倒忘了。而我爺爺那一輩老人,更習慣叫他本田一郎,說木腿那是後來的事,年輕時本田一郎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就剩下一條腿。這個人嘴緊,關於他那條腿,我們聽到的隻是一些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

倒是本田一郎的傳說得到了他自己的印證。文化大革命期間,漢奸本田一郎被遊行批鬥得沒辦法,交代了他在日本軍隊幫廚的經曆。當時他還有一個同伴,河南岸的李天寶,按說也應該受到牽連,可惜那人沒能熬到全國解放就死了。

民國29年(1940年),陡溝集上有了小日本。他們穿著土黃色的製服,講一口誰也聽不懂的鳥語。陡溝人才知道,這次既不是共產黨也不是國民黨,小日本來了。在我們當地,現在還有一種習慣,要是厭煩誰或不喜歡誰,總要在那人的前麵加個小字。前天我回王畈,村裏人說到釣魚島,還咬牙切齒,小日本!

趙本田去趕陡溝集,挑了兩半筐蘿卜。熱天的蘿卜,王畈人叫熱蘿卜。熱蘿卜一連陰就容易起黑頭,賣相不好。趙本田特意起了個大早,用幹澀的稻草一個一個纏住狠擰,再擱水裏一擺,黑頭不見了,蘿卜就光亮起來。陡溝集很小,也就一條路,兩邊被人家的房子夾住。趙本田把好看的蘿卜擺在最上麵,人藏到屋後根的陰涼裏。等了一上午,也沒幾個人問。大毒的日頭把趙本田慢慢擠出了陰涼地。趙本田不停地用草帽扇風,渾身像快要餾好的饃,全是汗。熱蘿卜也怕熱,眼看都蔫了。這麼熱的天挑到集上,換不到錢不說,還得再挑回去,多窩心啊!這時候,日本人來了。陡溝人那時候還不知道日本人有多狠毒,老百姓嘛,你打你的仗,我又不惹你。再加上他們初來乍到,還沒來得及露出真麵目。

趙本田先看到的是日本人的刺刀,老遠就閃著刺眼的白光。三個日本人,其中一個就是山田。日本兵的帽子很特別,兩邊耷拉下來兩塊披簾,像是被太陽曬蔫的樹葉,無精打采的,一點兒也不精神。那幾年,到處都能見到扛槍的兵,身上的製服一會兒是淺藍色一會兒是草綠色,老百姓也搞不清誰是誰。這次不一樣,這次來的是外國人,日本人。日本人很容易辨認,那兩個小披簾,太滑稽了,活活豬八戒的扮相。三個豬八戒一看趙本田的蘿卜個大好看,比劃著全要了,根本沒有討價還價。他們刺刀一晃,示意趙本田把菜送到他們的駐地。

日本人的營房在淮河南麵,肖王。據說,當時日本人從肖王過淮河時沒遇上阻力,陡溝沒有駐軍,日本人沒放一槍一炮就過來了。陡溝這名字並不名副其實,到處平平坦坦的,一望無際,哪裏有溝?更不用說多陡的溝了。這裏不是用兵的地方,日本人過來看看,又撤回到河南岸去了。日本人跑到我們中國,幹得又不是好事,心裏能安定得了?他們每到一處,先要築碉堡,把自己保護起來。營房建在河南,那裏的地形易守難攻,就省了築碉堡的麻煩。一河之隔的肖王,不僅屬於另外一個縣市,地理環境也截然不同。肖王處在高高低低的丘陵中,到處都是小山包。日本人的營房就建在一個小山包上,比碉堡還保險。那兒離淮河不遠,視野開闊。小山包也不高,卻一座連著一座,易守難攻。山上放一哨,山下有什麼動靜老遠就能看到。

負責後勤的山田想留下趙本田,帶了翻譯過來說話。廚房缺個打雜的,每月兩塊銀元,幹不幹?趙本田心裏清楚,日本人那是假客氣,端著槍瞪著他,幹不幹還能由得了他?按說,兩塊銀元也不算少。村裏有人到部隊當兵,頂風冒雨不說,一天到晚還不是把頭掖在褲腰帶上?一月的餉錢也就兩塊。趙本田留了下來,反正家裏也不缺勞力,兩個妹妹都能做活了。

日本兵並不多,炊事班隻有山田自己。山田也不幹活,主廚的是另外一個中國人,李天寶。李天寶的家就在山腳下,之前曾在一個大戶人家裏做過飯。山田說是領導,其實也就一炊事員,一等兵。讓日本人拗口的是中國人的名字,趙本田還好,李天寶這三個字日本人叫起來就特別費勁。為了方便,山田按日本人的習慣,把個頭高的趙本田叫本田一郎,個頭小的李天寶叫天寶次郎。後來,營房裏的日本兵也都這樣本田一郎天寶次郎地叫起來。當時趙本田他們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代號而已,回去還把這些當笑話講給村裏人聽。不承想,解放後趙本田及李天寶的兒子會因這些背上漢奸的罪名。

山田很輕閑,買米買菜,監督他們做飯。山田性子軟,話也不多,大姑娘似的。再加上還小,十八歲或十九歲吧,看起來像是還沒有完全長開。趙本田他們不怕他,甚至還比劃著跟他開玩笑。沒事的時候,山田喜歡一個人發呆,坐在山上,眼睛虛著,沒有方向。李天寶遠遠地看著,猜山田肯定是想家了。一個小毛孩跑到幾千裏外的外國,不訪親不拜友的,能不想家?趙本田嘁了聲,他這個年齡,想什麼家?肯定是想女人了。趙本田話說漏了,自己出賣了自己,但他沒有臉紅——即使紅了也看不出來,他像所有的莊稼人一樣臉曬得黝黑。李天寶趁機笑他,哦,我忘了,你跟他年齡差不多,都到了想女人的年齡了。

一個月不到,山田就學會了幾句簡單的漢話,比如吃了沒,你好,哥們兒,下山,淮河……山田好像對中國話特別感興趣,兜裏揣著個小本子,老是孩子似的追著趙本田他們問,這個怎麼說,那個怎麼講。陡溝這兩個字拗口,山田說不好,魯溝。意識到不對,搖搖頭,重新吐出的還是魯溝兩個音。趙本田喜歡跟山田在一起,說中國話的日本人少了日本軍人的猙獰。

這期間,趙本田也學會了打槍。趙本田帶著山田在山上打野物,日本人不用下山去搶去買就能吃到肉了。趙本田有軍人的天資,不久就練得彈無虛發,連山田都讚歎不已。

沒幾天,山田的部隊配合大部隊要到河北搞清鄉。所謂清鄉,其實就是給前方弄糧草。日本軍隊挨家挨戶搜查,搞得到處雞飛狗跳。剛剛夏收完,日本人很容易就弄滿了幾車小麥。王畈的損失也很大,老倔頭家的房子點了。老倔頭把糧食藏到地窖裏,日本人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一氣之下就捅了老倔頭幾刀。有幾家的媳婦也遭了殃,被日本兵輪奸。這是日本兵的慣例,看到花姑娘,就會豬狗一樣把事辦了。那是趙本田第一次見日本人作惡,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有了離開小日本的念頭。

那次清鄉,趙本田的兩個妹妹碰巧去陡溝北邊的兩半截莊串親戚,躲過了一劫。事後,村裏人越想越不對勁,怎麼偏偏趙本田家的女人躲了過去?於是就生了怨恨,把王畈所遭的禍害都歸結到趙本田身上。要不是他領著,小日本怎麼就來了王畈?再說了,你一個中國人,為什麼要給狗日的小日本賣命?你要是不給小日本做飯,還不餓死他們?

趙本田的妹妹走親戚還真不是碰巧。山田提前告訴了他的兩個中國部下,說前線部隊急需大批糧草,幾日幾時會過河清鄉。趙本田心裏清楚,山田這是有意將消息透露給他。山田雖說也是日本兵,但他沒有其他日本兵身上的那種戾氣,待趙本田他們就像朋友。再加上語言的障礙,山田倒是經常聽李天寶和趙本田的。得到消息後,趙本田決定隻讓自己的兩個妹妹出去躲一躲。趙本田家沒有多少糧食,用不著東藏西躲。娘年老色衰,小日本還能怎麼著?趙本田這兩個妹妹就不一樣了,雖說不上有多漂亮,但還算清秀,又是如花的年齡,在日本兵眼裏就是大大的花姑娘。也不是趙本田自私,清鄉的消息真要傳開了,王畈還不亂成一團?一傳十,十傳百,整個陡溝都會風聲鶴唳。到那時候,日本軍隊肯定要追查是誰走漏了風聲,遭殃的自然是山田。趙本田既想保護自己的家人,又不願做對不起山田的事,就悄悄地做了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