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竹子書序並不能給他增光添彩,竹子囑我為序也不想以此擴大印數;我說過,竹子,我隻能寫八百字,竹子說,六百,於是我寫他幾件小事。
人叫他老竹,其實本名魏楊青。關中平原多楊樹,他以此炫耀,能背誦茅盾的《白楊禮讚》。後來到過南國,看見滿山滿野的竹,他愛上了,說竹有水綠,冬天不落葉,能造火紙,水火就既濟,最虛心,有氣節,柔可繞指剛則作刃,“我一定是竹鬼轉世的。”他於是改名了。
能認識前身,已是怪異,果然從此文章秀美了許多。但讀者全以為他是個修體女子,給他寫好多信,他不便解釋,就不回信,由此又有來信說“你真個清高!”
竹子的壞處是幼時易被人挖去吃筍,所以他在未成名前受了不少奚落和作賤。竹子一節一節往上冒,步步為營地爬天,所以他常常自卑得讓人可氣,又常常自尊得讓人好笑,但畢竟又在文壇上混出個名堂了。竹子最忌開花,開花預兆災異,所以他說,“我成塾的時候就完了。”也所以他的人和文總看出天真和浪漫。
一個下雪的冬日,他打電話逼我去吃酒,進門他卻呆立窗前看一隻鳥在窗台的雪上走“個”字,淚流滿麵。我問他怎麼了,他說他看見了“個”字想起了竹葉,竹子不正是掛一身“個”字嗎,遂傷感悲懷。我說:豈不正好,竹不同於木,也不同於草,“個”是個性。他想了想,悲苦沒有了,說讓我酒後給他題書個書房號。酒喝過三巡,兩人微醉,他想出一個詞:孤竹軒。竹本來就“個”,又要叫孤,可見他今生今世不會太富貴了。後來我們論起什麼是孤竹,竹林當然不能算孤,竹排也不算孤,掃帚呢,更不是。說來說去,筆是孤竹。
於是我寫了,又下題一段小文寫筆之孤狀,未句是:筆為孤竹,能使文富,卻將人窮。
賈平凹
1990年3月16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