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1 / 3)

她被果木炙燒的濃煙燥霧嗆得咳嗽不止,緩緩輕張眼皮兒——曙光初放,天亮了。

“唔……你醒啦。”火盆邊添枝加柴的年輕書生聽聞她的咳嗽聲,不甚自然地打了個招呼,暗下卻長長地舒口氣。

張籽不理他,閉上雙眼又重新睜開,天光似泉,澤被人間。她大概猜到了自己的處境,陰司黃泉親曆一遭,這是劫後餘生呢。

她在哪裏——頭頂有生漆剝落的梁,對麵有木欞破損的窗,鼻腔裏被煙熏霧燎得一陣難受,耳朵裏充斥著炭火生脆的“嗶啵”炸裂聲。好寧靜的小茅屋呀,像是世外桃源。

她靜靜地用五感去感受著身邊的環境,腦海裏一片被水洇漬後的模糊和空白。可她明白,自己是清醒的,她寧可遺忘而已。

“你的命真大,你是怎麼掉進山溪裏的?幸虧是被溪石絆到,又被急流衝上岸邊——不過你的命是真大。”書生朝火盆裏丟進一根石榴枝,安慰似地與她說話。

張籽麵無表情躺在枕頭上,心裏一個聲音冷笑,“溪石”“急流”?

“你也許還沒想起來吧,昨夜裏,小生圍爐夜讀時,忽然有人在外叩門,打開門就見著姑娘你,半個字不說就昏倒在地。”

隨著他平慢的敘述,像是有方幹爽的手帕子吸取著絹上水痕,逐漸露出那片模糊後的廬山麵目來:濕淋淋在寒風裏快凍成冰塊的少女,神誌不清卻孤注一擲,向漆黑冷酷的山林裏,唯一一簇亮光逃去。她最先失去了痛覺,明明身體上有個部位疼得她冷汗漣漣,讓她痛不欲生,後來那痛意卻慢慢地消退了,感覺不到痛,連腳步都輕快了些呢。她悻悻地昏昏沉沉地想著,朝那光亮越靠越近,很快連冷也感覺不到了。

“說來也巧,小生素日裏其實沒有夜讀的習慣,姑娘是知道的吧,夜晚讀書頗耗費油燭,一般百姓家中是供不起的。偏是昨個,小生卻難以入睡,因此起來燒了個火盆,翻會書——興許姑娘見著火光,所以才找過來的吧,倒成了一場‘因果’。”

“火光”?哦,像是有這麼回事的,她懷著必死之心,卻不忍長眠於無人知曉的荒山野嶺,定然要去個亮堂的地方,向陽而死,為她這一生掙一點點尊嚴。在喪失觸感以後,身上那輕盈若飛的感覺卻也逐漸耗竭了,她又餓又累,跌跌撞撞,踉踉蹌蹌,隻為了視閾裏的一簇光,那是希望,是牽係她這條命的火種,是她慘淡而短暫的一生的魂。

終於她叩響了那扇門,與其說叩,不如說是捶打。都說人之將死,會達到一種十分祥和寬恕的心境,可是她沒有,當她叩響死亡的門扉,她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後悔和恐懼,她的每一根血脈每一塊骨頭,都爆發出龐大磅礴的對生的渴望,她竟然那樣不擇手段地渴望活下去!

一眠晝夜,一覺生死。

張籽驀地笑起來,她發不出聲,隻能張開口。她的笑愈加狂縱,她完全忍不住,微笑逐漸變成放聲大笑,倘若她此刻能出聲的話,她的笑定然是要響遏雲霄了。眼角卻淚如泉湧,淌進脖子裏,沾濕一大片領口。

書生自言自語半晌時間,一直得不到片縷回音,於是有些奇怪,偏了半張麵龐向榻上看去,隻見那個女孩子似笑似哭,半哭半笑,臉容上說不出的痛苦卻又痛快的神情,饒是他這世情涼薄、榮利自私的人,卻也默了一瞬。

火盆裏依舊此起彼伏爆開著火星子,歡騰個不停,成為這一室裏,兩個各懷心事、互不相幹的人之間,唯一的一絲聲響。石榴枝燒成灰燼,兩廂心事俱都也化作了煙塵。

——

張籽又朦朦朧朧伏眠了一覺,這才將落水被救的前情因果都穿續上來。從死亡的魔爪下逃脫而出後,她方才對自己此刻的處境謹慎恐慌起來。很快就要開早課了,尼姑發現她的失蹤,必會四處找尋,倘若找來這茅舍,她又如何力證清白呢?不若趁天色尚早,掙命拖著一副病體趕回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