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一輪圓月靜靜懸在棲霞山頭,幾縷薄雲有意無意的輕浮在它周圍。這個時刻,安平城裏萬家燈火,風中似乎有隱隱的絲竹管弦聲傳來,在攀上棲霞山後,被密匝匝的林子篩成樹葉的摩挲聲。山林間的這座千年古刹也就這樣成了安平城的方外之地。

此時也是過了齋,下了晚課,整個寺廟沉靜在宗教特有的慈祥與安寧中。

寺院之北的靜心居裏,正門相對是一個占盡半麵牆的“禪”字,行如勁風過草,頓似一錘定音,顯得意蘊雋永,遒勁蒼古。略顯陳舊的燭台上燃著一點豆大的燭火,不問悲喜,晦明一室。

忽然勾簷鈴音清起,接著虛掩著的門被一隻五指修長如骨笛的手推開,微步若塵,燭火輕曳。

結趺坐在蒲團上的慧法主持似乎並沒有聽到任何響動,猶自閉目拈動佛珠,默誦佛經。

來者也沒有作聲,緩步走至那慧法主持跟前站定,頎長的身形帶著一種莫明的威壓,銀製麵具所鑲兩顆黑曜石在燭光下似眼波般光芒生動,讓人不敢直視。他不疾不徐地將這間並不大的禪室環視一周,最後定在慧法臉上。

“看來你很相信那個傳說。”聲音清越猶如雪澗琤瑽,為這靜寂的禪室蕩開昏冥,然而這聲音又帶著股淩人之氣,讓聽的人不看也能想象出說話者上揚的唇角,以及盡掌一切而睨視天下的眼神。

慧法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落在那張精致的銀製麵具上。

“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你。”慧法並未起身,雙手合十行了佛禮,絲絲縷縷的銀須隨唇而動,沉靜的黑檀木佛珠手串扣掛在他右手鬆鬆垮垮的虎口處。

“你千謀萬慮終究還是算錯了一步,不過,誰又能想到十八年前扶涿原之戰的真正得益者會是本座呢?”來者側過身,傲然而立,銀製麵具半處光明,半置陰影之中,更讓人捉摸不透麵具下的那張臉,“隻是本座想不到當年的雲蒼國明德王,風流瀟灑劍術冠群的龍川第一公子玥笙竟也會有年老色衰的一天。”

“施主錯矣,玥公子早在七十年前就已經死了。”慧法雙手依舊合十,雙目垂斂,睫影晦暗,一聲長歎,“阿彌陀佛。”

仿佛微微一怔,“這些年你甘處這煞靈之地,看來一切早已通透澈然。隻是本座答應過要留你一條命慢慢欣賞這場好戲,本座不能言而無信。”他左手結印,右掌淩空繞著一個圓心緩慢抹動開來,掌下溢出白光,一個類似鏡麵透明氣波在他麵前形成。盈盈而動的氣波中,一個容顏傾世的少女正偎在一個赤雲紋玄衣男子肩上,二人閉目而息,絲毫沒有覺察到自不同空間的窺伺。

慧法隻瞟了一眼就臉色大變,仿佛即刻臻至圓滿的修行功虧一簣般。白日裏他在竹亭見到她的時候,就已經震驚無比,但是他並沒有在臉上露出半絲痕跡,因為在竹林深處有一若有若無的氣息隱動,一雙犀利的眼睛挾著複雜情緒正直勾勾盯著他,很久以前,他就被這種眼神攝獵過。

她會出現在這裏,就隻有一個原因——長嵐山出事了。

白袍男子似乎對慧法的反應十分滿意,抬手輕拂,氣波消散。他並沒有收回手,而是覆拳向下,緩緩撐指,有什麼東西從他掌中掉落,在半空處又似乎被牽引住。

慧法定睛看去,臉色更加蒼白,嘴唇蠕動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在他手掌下輕輕晃動著一塊半掌大的白色木牌,上麵有奇怪的墨色字紋。

“難為你做得天衣無縫,還是無法護住她及笄那一刻泄露而出的聖凰之光。本座還是找到她了。”

慧法緩緩閉上眼,輕歎道:“阿彌陀佛,都七十年過去了,施主依舊執迷不悟?萬事可謀,諸象可測,但是施主不要忘了,人心如果有足夠的力量就可以逆天改命,而這種力量除了擁有者,不是任何人能改變的。同樣的錯誤施主難道還要再犯一次?”慧法又抬起眼,目光深如古井,凝視眼前這個如裹素雪的白衣人。

“你以為本座會笨到再被你們有隙可乘?你放心,本座已經同她締結血靈,她的命是本座的,現在,沒有人動得了她。”他的聲音不高,卻凜冽如湧動在暗夜裏的寒氣,微揚著下頜,似在看格窗外的那輪圓月。

不知不覺間,慧法兩手已垂在膝蓋上,合瞼不語,就連臉上方才的蒼白之色也似退盡。七十年前經曆的一切,再加上如今的佛海渡生,超然世外,已讓他明白有些事情即使自己拚盡全力也無法改變,該發生的還是在發生。日月輪轉,枯榮更迭,已盡人事,剩下唯有聽天命。

白袍男子輕哼一聲,身形一動,消失在夜色之中。

慧法緩緩睜眼,臉上神色變幻莫測。忽然抬手一拂,袖間帶起一縷可視的透明弧度,禪室頃刻暗了下去,唯留薄霜似的月光靜灑在地板上,繪幾杆闌珊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