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村人大”代表(1 / 3)

中篇選粹

作者:餘書林

世紀之交的2000年。

5月末,水月村收割完了最後一塊小麥地。

這裏已是五十多天沒落一滴雨了。

地裏到處是大張口小裂坼。有的田埂也裂斷了。

村長(村民們都喜歡把村主任叫村長)婁向榮上躥下跳地在村頭的水月渠堤上往樹上掛一條橫幅。

這橫幅白底紅字印著:納稅光榮抗稅可恥。

這幅標語像一個肮髒、醜陋的女人來到了水月村村民們的眼前。

真是放狐屁!

一個女人看了這標語,隨口說出了這麼一句粗話。

顯然,她對這標語的提法不滿。接著她又問在場的人,現在有好多種稅都是他們當官的像母豬下豬玀一樣,一個一個接連不斷地屙出來的,我們就不交,有什麼可恥?

這女人叫張月萼,是三組的一位村民。她讀過高中。在水月村村民當中算是文化程度比較高的一個村民。去年換屆選舉時,有許多村民推舉她為村長的候選人。另一個被推舉的人賀顯貴多出她十多票,占了上風。她最終被選為村民代表。

村長賀顯貴,在旱情剛開始的時候,被鄉裏罷了官。

婁向榮的村長職務是前不久鄉裏官封的。

剛從監獄裏出來的婁向榮想當村長,就帶著錢去找他在鄉裏當黨政辦公室主任的表哥為他活動。

鄉裏的頭頭孟東坡鄉長說,一個人犯了錯誤有什麼要緊呢,改了就好,改正越快越迅速越徹底越好。要允許人犯錯誤,要允許人改正錯誤。這些話都是毛主席說過的。孟東坡用偉人的話來論證他啟用婁向榮的決定沒有錯。孟東坡還說,像婁向榮這類人有虎氣,對鄉村提留征收有好處。今後,我們鄉要大膽啟用像他們這一類型的人才當村幹部。於是,孟鄉長就加封了婁向榮為水月村村長。

婁向榮在掛這橫幅之前,他喊過幾個人來做這件事。

被他喊過的人都沒好氣地對他說,我們種田的水都沒有,你不想辦法抗旱,隻會給鄉裏當狗腿子收錢。誰幫你掛這號標語。

沒有人跟婁向榮幫忙,上麵又要掛這標語,他隻好自己掛。

這時,一輛紅色桑塔納從西幹渠的上遊堤上像箭一般地射來。快到水月村的村頭時,速度明顯地減了下來。這是鄉裏的車,可能是來水月村的。

婁向榮在樹上看到小車打了轉向燈,減速轉彎,趕忙從樹上溜了下來。紅色桑塔納車裏的孟東坡看到了剛從樹上下來的婁向榮,忙令司機停車。

婁向榮連忙上前給孟東坡開車門。握過手之後,婁向榮從他的衣袋裏掏出一包自從他當上村長以來,時刻不忘裝在口袋裏的扁三五煙來,遞給孟東坡鄉長。這是孟東坡最喜歡抽的一種煙。

孟東坡說,這種煙味大。

婁向榮向孟東坡諂媚說,今年雖然遇到了較大的旱情,但是夏糧夏油的產量卻是特別的高。這是這場幹旱降低了地下水位引出來的好結果。

孟東坡接過婁向榮的話茬說,這就是毛主席所說的,壞的東西可以引出好的結果來的唯物辯證法。

孟東坡雖然不是文革時期過來的人,他讀過有關文革時期的一些書,也聽人講過文革時期的那些事,知道那時人們說話都要引用毛主席語錄,他就東施效顰地跟著學。時間長了,引用毛主席的語錄說話,成了他的癖好。

婁向榮繼續說,關於水月村的夏征,我已經製定了“三封、五子”的土政策,一是對村裏的幾家糧油加工廠進行封閉,不準他們私買、私賣、私加工。二是對村裏的幾條要道路口進行封鎖,不準糧油商販偷買、偷運,不準不法村民偷運、偷賣。三是對那些抗拒不交的釘子戶,進行封殺。我們已經準備了10名精兵強將,在必要的時候到這些結豌豆、翹扁擔的家裏扒菜籽、裝麥子、趕豬子、搬櫃子、搜票子。做到水月村有史以來,第一次全麵交清夏征的款子。跟孟鄉長帶個頭,爭個光。

孟東坡聽了婁向榮的彙報,讚揚他說,毛主席說過這樣的口號,我很讚成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婁村長的思路清晰,措施得力。但是,我要求婁村長一定要抓落實、抓到底、抓出成效來。

婁向榮聽著孟東坡對他提要求的時候,躬著背,屈著膝,兩手緊貼褲縫。仍然是他在監獄裏接受管教幹部訓斥時的那種模樣。

張月萼看到婁向榮的那種樣子,對村民們說,純粹一副奴才相。

村民們聽到他們說的都是收錢的事,隻字不提抗旱的事,都很惱火。衝著他們吼叫起來,你們這些貪官,都隻會打自己的如意算盤。這麼大的旱情你們不管,一心隻收錢。現在沒有水,我們的秧也插不下去,看秋天裏你們還收個屁。

孟東坡見水月村的群眾在拿他說事,他希望婁向榮出麵幹涉一下。緊接著,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剛才他看到婁向榮一個人在掛橫幅的事,充分說明了婁向榮在水月村的孤立和無助。

孟東坡在水月村享受到的這種謾罵和圍攻,他在其它村裏也同樣遇到過。孟東坡想,戰爭年代,群眾對幹部是多麼的擁戴和尊重,現在的群眾對待幹部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他們隻差吃幹部的肉了。

孟東坡走後,張月萼心裏有些不服氣,覺得村民們讓他走得太輕而易舉了。她就譏諷在場的男人們說,都說男人家,膽子大,褲襠裏夾著個鏟子把。鄉長不來,你們都說要去找他說理。他真正地來了,你們一個個像掐死了的蚊子,嗡都不嗡一聲。我看你們是白長了那個家夥。

男人們聽了張月萼的這些話,都覺得她說到了點子上,他們是該找孟東坡說說理的,可就讓他這麼輕而易舉地跑掉了,太便宜了他。

有個別男人則不以為然,以為張月萼的這些話是對他們男人的侮辱,就站出來維護他們男人的虛榮心,對張月萼反唇相譏,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你曉得雞巴從哪頭硬起?你說我們男人不中用,你為什麼還要找一個男人?現在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你說我們沒攔阻他孟東坡,你為什麼又不攔阻他呢?在村裏你不也是一戶嗎?他們收糧收款莫非要把你讓過去不成?

張月萼實指望激怒男人們,讓他們到鄉裏去上訪。誰知這水月村的男人們都是扶不起來的阿鬥,竟然還把責任往她一個女人的身上推卸,她真為他們這些男人感到羞恥。她沒有因此而灰心喪氣,她還要激將他們,要把他們變成像那些好打架的騷牯牛,去跟孟東坡、婁向榮之流抵角。張月萼相信自己有這種智慧和能力。她在水月村能得到人們的好評,憑的就是這一條。

她於是反駁男人們說,誰說男女都一樣?你們男人為什麼睡上頭?一點陽剛之氣都沒有,我看你們是白披了一張男人的皮,玷汙了男人威武、勇猛的美好名聲。

張月萼的話顯得有些粗俗,男人們聽了覺得不無道理。男人們也清楚,農民們身份低下,是沒有辦法改變社會現狀,戰勝其它勢力的。隻有同張月萼這樣的女人在這裏說一些粗話,快活一下嘴巴。

一位和張月萼年齡相仿的青年說,我們是枉披了一張男人皮,你可以巾幗不讓須眉。你要是到鄉裏要來了水,我保證跟你的潘金芳做工作,要他讓你睡上頭。

張月萼沒有立即和這個男人反駁,她斜睨著獨自在一旁的被孟東坡封為村長的婁向榮。她在想一個問題,一個一村之長,鄉裏怎麼會讓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剛從監獄裏放出來的犯人來當?她覺得婁向榮不配當村長。她又以為,當村民的村長,就應該為村民們排憂解難,這大旱當頭,就該想盡一切辦法解決當前的旱情。張月萼想完這些才又說,我又不是村長,我要是村長,我一定會去找鄉長理論,問他為什麼不組織抗旱。

村民們聽出來了張月萼的所指,剛才,他們都沒有把婁向榮放在眼裏。有他和沒他都一樣,他在幹什麼和沒幹什麼也一樣。有人就對張月萼說,隻要你帶我們去要水,我們現在就選你當村長,我們本來去年就是選你的,隻是你少了賀顯貴十來票。

水月村的村民們就喜歡開玩笑,不管是在什麼場合、什麼情況下都是這樣。盡管眼下他們沒有水搞春耕,心急火燎,開起玩笑來仍然是忘乎了所以。他們心裏最清楚,隻有開玩笑才可以不交提留不納稅、可以不分男女老少、可以不拘細節、可以消除煩惱。

張月萼說,你們這時選我當村長,我也不幹。這好像是我討的。到下一屆選舉的時候,你們要是還有好心選我,選上了,我保證不推辭。

原任村長賀顯貴這時也在場。他對鄉裏罷免他的村長職務倒沒意見。現在的農村工作交、劁、挑(交:收繳提留款;劁:計劃生育節紮;挑:搞水利工程挑土)的工作越來越不好做。他本來就不想當這個村長,是村民們一致選舉他,他才當的。對孟東坡任命婁向榮為水月村的村長,他是有看法的。他覺得婁向榮剛從監獄裏放出來,要他當村長,是對水月村人民的褻瀆和歧視。孟東坡是鄉長,他代表的是鄉一級人民政府。從這一點看問題,賀顯貴覺得孟東坡不是一個好鄉長。不說抗旱,就憑這一件事也該找他理論。這時,他見人們要選張月萼當村長,他也摻和進來了。賀顯貴說,我們就是要選我們自己信得過的村長。讓那些買官求榮的人喝西北風去。我們全村的人現在都在這兒,不要邀請,舉行一個選舉儀式就行了。

接著,又有一個黨支部委員說,我們還是按《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辦事。先由20名以上的村民提名推舉村長候選人,再交村民代表大會表決通過。

這話一出,就有一個村民從小店裏拿來了紙和筆。在場的人紛紛在紙上簽名,推舉張月萼當村長。村民委員會的代表們也有90%的在場,超過了半數,符合法定的選舉人數。

一聲同意張月萼當村長的請舉手的話音剛落,水月村村民們的手就舉成了一片森林。

玩笑開到了嚴肅、認真、法律的份上,玩笑就不再是玩笑了,就升華為政治事件了。不過,村民們也是把它當作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來做的,在他們的心裏,沒有一點和稀泥的意思。村民們要維護他們的選舉成果,就要張月萼開始履行她的職責。

張月萼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觀望的婁向榮,她覺得這個玩笑是開得大了一些。甚至有些滑稽和過分,可以說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張月萼又看了一眼婁向榮,笑著對村民們說,不行、不行。一山不占二虎。我們水月村的村長是婁向榮。鄉裏都相信他,他在鄉裏也有後台,他肯定弄得來水抗旱、搞春耕生產。我們要他帶我們到鄉裏要水去。隻要他願意去找鄉長要水,我們還是擁護他當村長。

唉!有一個村民歎了一口氣,說,狗走千裏總是吃屎,狼走千裏總是吃人。你們就別指望他婁向榮了。他是不可能做好事的。

婁向榮在這種場麵是無論如何都呆不下去了的。他不得不順著水月渠望著太陽往西走。他的家在村子的西頭。

又一個村民接著說,一山不占二虎,我們打死一條,不就隻一條了嗎。他鄉裏罷了我們海選出來的民選村長,我們罷掉他孟東坡官封的村長。像我們村裏趕人情一樣,禮尚往來。

婁向榮雖然不以為村民們選張月萼為村長,他就不是村長了,但他的心裏畢竟不好受,至少可以說,村民們是不擁護他當這個村長的。他在心裏暗下狠心:一定要在夏征工作中,給點顏色和他唱對台戲的這些人看看。整他們一個下馬威,讓這些人認得他婁向榮。

張月萼雖然是女人,但她絕不是人們平時偏見的那種隻知柴米油鹽醬醋茶、灶前灶後做粑粑的家庭主婦,也不是經人吹捧,就不知天高地厚、得意忘形的那種人。這時,她顯得尤其鎮靜,她知道這場調侃引出的是一場人際關係的分崩離析。隻有回避的好。

可是,聰慧而又善於開玩笑的張月萼,不想就這麼無頭無尾地讓這件事不了了之,而像小學老師考小學生一樣,出一道難題來難住村民們後,她好借著這個台階下。這樣既顯露了她的機智,又使這場風波自然平息下來了。她說,你們要我當村長,你們就得聽我的。

村民們說,我們聽。

她說,你們聽我的,就給我把樹上的那條橫幅拉下來。

村民們的目光這時都轉向了那條橫幅,但是沒有人去動它。他們都知道,這是鄉政府要掛的,是政治行為,既然掛上去了,就不能隨便動的。

張月萼說,你們不聽我的,我也就不聽你們的,我不當這個村長了。

賀顯貴很討厭婁向榮,生怕張月萼不當這個村長,就說,月萼,你難道就願意水月村讓惡人當道嗎?你想怎麼幹,隻要有個話,村民們一定會聽你的。賀顯貴說完,就吩咐兩個青年去拉掉那橫幅。

兩個青年人好像當賀顯貴還是村長,聽了他的話,就像賽場上的早就做好準備的運動員聽到了號令槍聲。他們像猴子一樣機靈,兩手一抱樹,兩腳在樹幹上一蹬,就躥上去一人多高。一人爬上一棵掛橫幅的柏楊樹,扯下了剛由婁向榮掛上去不久的那條橫幅,憤怒地把它撕扯成兩半。

張月萼見這件事沒難倒他們,又施一計說,你們把它改成“種田無罪,要水有理”的標語。

兩個青年立即從村頭的小店裏找來毛筆和墨水,在那撕斷的橫幅反麵寫上了張月萼說的那八個字。

張月萼又一次失敗,但必須順著這條路出難題,一直難倒村民們為止。她又說,你們開幾輛手扶拖拉機來,我們到鄉裏要水去。

誰知附近有手扶拖拉機的人,很快就開來了五輛手扶拖拉機。

張月萼所出的難題,村民們都很快地照辦了,她卻不好收場了,隻好硬著頭皮把這戲往下唱。

村民們把兩條橫幅分別掛在第一輛手扶拖拉機兩邊,組成了水月村有史以來第一支上訪隊伍——到鄉裏要水。隊伍超過百人之眾,可謂聲勢浩大。

水月村上訪隊伍的人和車為了安全,在西幹渠堤上跑得不快。

路邊各村的人們看到了都說,就是要這樣。現在的鄉政府隻知道收錢,一點事都不管。

張月萼他們聽了,以為人們在支持他們,更加堅定了信心。

鄉政府門前牌坊的鐵柵欄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鍍了鉻的鐵柵欄對他們發出不客氣的閃閃的寒光,顯得有些冷若冰霜,咄咄逼人。

水月村的村民們見此情景,更加義憤填膺,憤懣地從手扶拖拉機的工具箱子裏拿出扳手、搖把、榔頭等物去砸那鐵柵欄。金屬與金屬的撞擊,發出叮當、叮當的響聲,好似鐵匠鋪的鐵錘落在鐵砧上。

門衛見勢不妙,忙鑽進保衛室打鄉政府辦公室的電話。

鄉長孟東坡接到電話,意識到是上訪的隊伍。他未感到驚訝,在幹旱剛開始時,他就料到會有人要上訪的。他以為,這場幹旱是一個較大區域性的自然現象,不是鄉裏的哪一個領導人造成的,上級也不會追究某一個人的責任。對於上訪者,無非是跟他們解釋一番。

孟東坡從二樓的辦公室往外走,他的眼睛剛從一樓的天花板底下露出來,就看到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上訪者湧進了院子,其中隻有一個女人,穿著花襯衫,似鶴立雞群。孟東坡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的認識也和孔夫子一樣,惟小人和女子最難養也。孟東坡認為女人在這種場合是不講理的,她們不僅可以罵你,甚至可以出手打你,你還不能跟她們計較。古往今來,有一句比法律還有尊嚴的話,就是好男不與女鬥。孟東坡剛來荷花鄉當鄉長的那年,他帶領一班人到水月村去拆寺廟、砸菩薩,有一個女人打了他一嘴巴。一想到這,他似乎又感受到女人打在他臉上那種火辣辣的滋味還在。他潛意識地用手去摸了一下那被打過的臉。他慶幸,今天的女人不多,也許不會再吃這種虧。

孟東坡有經驗,遇到上訪者,心裏不管有多大的火,都要裝得和善一些——伸手不打笑臉人。孟東坡的臉上堆滿笑容。雖然是裝出來的,但是很像。

離村民們還有一段距離,孟東坡像以往會見他的頂頭上司一樣彎下了腰,伸出了他那像海綿一樣柔軟的雙手。一次與兩個村民握住,使勁地聳兩下,馬上又換上兩個再握住聳兩下。他恨不得這時變成一個千手觀音,一次性不分先後地把在場的上訪人的手都握上,免得村民們說他厚此薄彼。

孟東坡一邊與水月村的村民們握手,一邊吩咐門衛,快把鐵柵欄打開,讓水月村的衣食父母們把手扶拖拉機開進我們的院子裏來。一邊先聲奪人地跟水月村的村民們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應該相信群眾。你們這一來,極大地鼓舞了我孟某人的抗旱決心,和戰勝這場自然災害的信心和勇氣。你們這一來,充分體現了人民群眾還是相信和依靠黨和人民政府的。我代表鄉黨委和鄉人民政府感謝你們。我們一定和你們一道攜手並肩來戰勝這場百年不遇的自然災害。毛主席還教導我們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我們要依靠他們,發揮他們的作用。你們就是戰勝這場自然災害的英雄,我們要依靠你們,要充分發揮你們的作用。

水月村的村民們沒有因為孟東坡裝出來的卑躬屈膝、禮賢下士的逆反舉動所迷惑。他們剛從孟東坡的手中把手抽出來,就抬起來指責他,你身為鄉長,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孟東坡雖然能言善辯,但總是一詞難敵眾口。他一時處於被動、尷尬、難堪的地位。這時,他是多麼地希望鄉政府裏有人出來跟他幫幫腔,哪怕是隻言片語。可是,這樓裏的人,似乎這院子裏沒發生什麼事情一樣。他們都泰然處之,都覺得這事情與他們根本無關。也難怪樓裏的這些七副八委的黨委、政府大大小小的幹部們。平時,鄉裏大大小小、好好壞壞的事情,都是一把手說了算。孟東坡是鄉裏黨政一肩挑的人,兩個頭都是他,也就是說這個鄉裏就是他一言堂。現在出了亂子,也該他一人頂著。樓裏看報紙雜誌的仍然看報紙雜誌 ,喝茶的仍然喝茶,閑聊的仍然閑聊。他們躲在小樓成一統,不管冬夏與春秋。

走在街上的行人,看到鄉政府的院子裏鬧哄哄的,都很好奇。為了弄清真相,就往這熱鬧地方湊。很快,那麼大的院子,一下子就變得有些擁擠了。連花壇上也站滿了人。

孟東坡知道,這些觀望、好奇的人裏麵,惟恐天下不亂者有,妖言惑眾者有,渾水摸魚者有,趁火打劫者有……如果不快刀斬亂麻,後果將不堪設想。要妥善地處理好這件上訪事件,也並非易事。他的腦子裏這時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立即把圍觀的人和水月村上訪的人分開來,不能讓他們合弄其事。孟東坡也算得上一個低頭百計的人,他平常總是自詡說,鄉裏有六萬人,鄉長就我一個。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就對他麵前推搡不動的人群說,你們是來解決問題的還是來鬧事的?你們想解決問題的就跟我進辦公室,有話好好說。要鬧事的就請到隔壁去。他說著用手指了指鄉政府旁邊的派出所。

孟東坡不顧人們的圍困,使盡全身的力氣,拚命地往辦公樓裏擠。

水月村的村民們怕孟東坡走脫,就緊隨其後,也往辦公樓裏擠。

院子裏隻剩下圍觀的人了。他們見唱戲的都走了,自覺沒趣,稍微逗留了一會,也就三三兩兩地議論著走開了。

孟東坡這次走進會議室,破天荒地沒有走上主席台。他第一次走進了以往都是他的聽眾占據的椅子中間,他並且沒有坐下來。他在暗自得意地慶幸他的領導才幹,這麼一個混亂的場麵,他略施一小計,就化險為夷。

水月村的村民們進了鄉會議室,也沒落座。他們仍然和在院子裏一樣,很快就把孟東坡圍了個水泄不通。

孟東坡說,你們選幾個代表吧。

水月村的村民們回答,我們的村長就是我們的代表。

孟東坡聽村民們說他們的村長,就想到了婁向榮。他用眼睛搜索了一下現場,沒有找到婁向榮。他回憶與他握過手的所有的水月村村民,沒有和婁向榮謀麵的印象。他就問,你們的村長呢?

村民們指著張月萼說,在這裏。

孟東坡一聽,驚訝地說,你們不是在開玩笑?村長是你們就能隨便選的?你們選了又能算數?選村長要上級政府通過,還要上報市民政局備案,才能生效的。

一個村民說,你們官封的就能生效,我們民選的就不能生效?

孟東坡還想說什麼,一聽這話,一看水月村的村民們已經群情激憤,他就想到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隻好緩和口氣說,那事放到以後再說,現在你們說你們的想法吧 。

張月萼知道選舉她當村長是荒唐的,村民們的這種做法又是真誠的,可信賴的。這民意又不好違背,她帶領村民們來鄉政府要水,是她覺得這樣的旱情應該有個人來解決,並不說明她就是要當這個村長,她對孟東坡說,我首先申明,我不是要當這個村長。我現在也不是村長,但是,我是這一屆村裏選出來的村人大代表。張月萼一激動,把村民代表說成了村人大代表(後來,人們就把張月萼叫成了村人大女代表)。我有權力代表村民向上一級政府,或者人大反映村民們的要求和對他們的村長,也就是你們指定的村長的意見。

村民們對張月萼的解釋有些不滿意,紛紛說道,你怎麼不是村長,我們村裏的村長是管我們的,由我們村民選。我們選舉你當村長,你就是村長。他們當官的有權撤我們民選的村長,我們也有權撤他官封的村長。

孟東坡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看了這一堆男人中惟一的女性張月萼,覺得她衣服穿得周周正正,身體有棱有角,的確與一般的農村婦女有些區別,有些光彩照人。他想,在幹旱這種自然災害時期,一個村裏的村民能夠把這麼重的一副擔子給一個女人來挑,說明這女人一定有她的過人之處,或者有什麼來頭(上頭的背景人物)。

張月萼開口沒有說要水的事,而是和孟東坡說車的事。孟鄉長,你們的車到我們村裏都是暢通無阻的,而我們的車一到鄉政府,就被攔在了門外。你們這是拒百姓於門外咧。

孟東坡沒想到張月萼一下子就提出了這麼一個尖銳的問題。一貫自稱是鄉裏六萬人之上的一個人,此刻想要給張月萼提出的這個問題一個滿意的答複,他才感到了他腦子的笨拙和愚鈍。在肚子裏字斟句酌了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說,我們鄉政府的大門對鄉裏的人都是敞開的。偶爾關上一會,是恐有惹事生非之徒。你們一來,我這不是就叫把門開了嗎?孟東坡對他做出的答複覺得很得意。

張月萼他們聽話聽聲,鑼鼓聽音,聽出了孟東坡話裏的含義。村民們伸出了一隻隻憤憤不平的手,指向孟東坡。孟東坡麵前的那些人的手指幾乎指到了他的鼻子尖、眼皮底下。一起質問他,你說誰是惹是生非之徒?

在眾口一詞的指責下,孟東坡一時想不到好的詞語來為自己辯護和解釋。他的表情有些木訥。他隻好暫時讓水月村村民們來指責他信口雌黃。

張月萼對孟東坡這尷尬的神色有些快意。她久久地盯著他,看到他的額前沁出了細微的汗珠。張月萼覺得孟東坡有一些可憐了。她又想,這混亂的局麵不利於解決問題,也達不到上訪的目的。於是,她伸平雙臂,兩隻手腕像雄鷹兩隻剛健的翅膀往下扇了兩下。她說,大家安靜一下,聽孟鄉長解釋。她的話音還沒落下來,在場的水月村村民們頓時紛紛落座。會議室裏也鴉雀無聲了。

孟東坡見了這場麵,有些不可理喻。這個年輕的女人怎麼在素質極其低劣、說話極其粗魯、性格極其野蠻的村民當中能有這如軍令般的令行禁止的號召力。他堂堂一個鄉長,在全部是黨員、幹部的政府機關裏,不用權力、金錢、感情叫他們暫時服從指示和執行任務外,他不能像張月萼這樣一言九鼎。

張月萼習慣地用雙手理了一下襯衫領子,又抻了一下襯衫下擺,兩隻手互相檢查了一下袖口。她無論是下地幹活,還是在大眾場合休閑,都保持著潔身自好的裝束。即使是一套價格很低廉、質地很粗糙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顯得尤為大氣、細膩、得體。張月萼在與村民們貧嘴時,有農婦的粗俗和野氣,似乎每一句話都離不開男人和女人的那兩件東西。但是她說起正經的來,往往又能旁征博引,引經據典,讓人折服。

這時,她對孟東坡說,孟鄉長,我們村野小民,遇到這樣的幹旱,猶如涸轍之鮒,沒有活命的鬥升之水了。你是現代中國的幹部,該不會像過去化為蝴蝶的莊周老夫子一樣,要等你周遊列國之後,再來取水救我們吧?你要是這樣,我們就會沒命的。你不會不知道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吧?

孟東坡聽張月萼說這些話是站著的,神情有些緊張。他要是坐著的,一定會是如坐針氈。同張月萼一起來的水月村村民,聽著她的話,就像那些吃了酒糟的麻雀——醉得雲裏霧裏一樣。

張月萼繼續和孟東坡說,我們都是你手下的兵卒咧!雖處江河之遠,也知道則憂其君的道理,每年都要上交應該交的提留。你要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體現你們幹部功績的高樓大廈的一磚一瓦,都得靠我們老百姓給你們積累起來咧。在這關鍵性的時刻,你能拉我們一把,滴水之恩,我們會以湧泉相報的。我們的田裏受了旱,你們又讓我們的心裏受旱。我們的心田就會顯得更加幹涸、貧瘠,就拿不出磚瓦來砌築你們業績的大廈了。到後來,你們得到的會是更大的幹旱。

張月萼的這席話聽起來,既顯得推心置腹,但又暗藏鋒芒。孟東坡聽完,他覺得這個女人真有些不簡單。比起先前上訪的那些書卷氣十足、有些迂腐的老師;糾纏不清、又蠻不講理的下崗工人來,她卻顯得精明、機靈而又鎮定、穩重得多。因此,也許難以對付得多。孟東坡感到有些棘手。對張月萼提出的問題,就不能信口開河地回答,要慎重考慮了。孟東坡想了好一會,才謹慎地對張月萼解釋。老百姓是我們幹部的衣食父母,我生在農村,長在農村,我的父母親現在仍在農村,我現在也是農村幹部,無時無刻我都在考慮農村、農業、農民。大家的災害,也是我孟某的災害。以往解決這種災害的主要辦法是靠上級領導調水,靠上遊灌區供水,靠上帝發慈悲降水——這些我們俗稱三上。可是,今年持續幹旱的時間太長,幹旱的麵積太大,幹旱的程度太重。先說上遊的兩個灌區,漢江丹江口以上的水位隻有39.3米,連丹江水利樞紐工程的發電都不能保證正常了。長湖庫區現在的權屬歸荊州市,國家實施南水北調工程,兩沙(沙市——沙洋,即漢江與長江)運河經過長湖,為保工程正常施工,水庫去冬沒有正常蓄水,遇上今年的這種特大幹旱,水庫周圍已是底朝天了。上遊沒有水,上級沒法調水,上帝又不降水。我們鄉政府是有星(心)難照月,難為無米之炊了。我不求大家諒解,隻望大家理解。

孟東坡這一席謙恭的解釋,給憨厚善良的水月村村民們的急躁情緒,好似加進了一些稀釋劑。他們似乎能理解孟東坡,這幹旱是天災,不是人禍。是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不是他孟東坡造成的。村民們的情緒冷靜下來了。他們不再對孟東坡橫加指責了。孟東坡從在場的上訪人員暫時的冷靜中,看到了這次上訪事件的轉機。他得想辦法馬上離開這裏,惟恐節外生枝。

孟東坡抬腕看了一眼手表,時間快到四點了。他說,在你們來之前,我已經通知了一個緊急抗旱會議。我一定在會上為你們請願,花大力氣,下大決心,花大價錢在四萬河上建一座抗旱泵站,來戰勝這場前所未有的自然災害。孟東坡說完這話,欲往外走,沒邁步之前說,大家有什麼想法,都說出來,我好把你們的金玉良言帶到會上去。

張月萼認出了孟東坡使出的金蟬脫殼之計。但是,她不會在她的村民之中道破。不然,她也沒法下這個台階。她認為,這就是最好的上訪效果。戲演到這裏,已經很完滿,也該收場了。她想了一下,又覺得這麼輕而易舉地讓孟東坡走掉,孟東坡必然會在心裏得意忘形,說她張月萼也不過如此而已。她張月萼雖然不能要他孟東坡承認她是諸葛亮,但是,也不能讓他看成是阿鬥啊。

在孟東坡走出會議室的自動門時,張月萼叫住了孟東坡,孟鄉長,你是我們的父母官咧。父母為兒女,即使操碎心也是應該的。我們希望你說的都是實話。

孟東坡為了脫身,一邊是、是地應著,一邊急急地往前走。生怕後麵有人追上來,把他拉回去。

張月萼追到走廊裏,望著孟東坡的背影,又補上一句,孟鄉長,你也說過,老百姓是你們當官的衣食父母。兒女對父母,也應該多考慮一些他們的冷暖炎涼,多少操一些心咧。

孟東坡聽了張月萼舉一反三的話,他感到有如麥芒在他背上刺,渾身都不舒服、不自在。他在心裏說,張月萼這個女人實在厲害。他慶幸他使了這個金蟬脫殼之計,不然,他是很難脫身的。

鄉裏要在四萬河上建臨時抗旱泵站的消息是婁向榮在村裏的廣播喇叭上通知村民的。

村民們聽到他的喊聲,就對他吼,我們不要你當村長了,你就比狗子剁了尾巴都還要醜一些,你還在汪什麼,汪、汪。

但是,鄉裏要建抗旱泵站的消息又讓水月村的村民們人心振奮。村民們就跑到張月萼的家裏,要張月萼帶他們去修建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