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佳構
作者:陳家麥
1
過了中秋,推拿醫師陳龍翔就不見影子。五十多歲,這麼大的人了,說不見就不見了,又不是蒸發了的水汽?剛開始,張愛鳳還以為老公跟她開玩笑,玩笑可以這麼開嗎?以前他有過這想法,頂多說說而已,就不當真,可這回張愛鳳急了,翻箱倒櫃,發現家裏值錢的東西一樣沒少,除了一套他結婚時穿的藏青色中山裝,一隻兒子背過的背包。
這不,多多長到三歲了,他媽媽有了新歡,他爸爸從公子哥都快變成窮光棍了。家裏亂了一團糟,好好的日子一去不回頭了。
陳龍翔是我四叔,他最後一次在家過中秋的細枝末節,到今天我都記得清清爽爽。
那晚,他話特多。自從被查出得了糖尿病後,四叔戒了煙酒。但那晚他破了戒,要喝它個一醉方休。四嬸提醒他,他說,醉了好,替吳剛砍桂花樹吧!我開起四嬸玩笑,今晚的嫦娥怕是你吧,吳剛一年到頭夠累的,難得有這麼個好日子。
這晚他不是丈夫、連襟、姐夫、姨丈、未來的公公、我的四叔,他是虎虎生氣的小夥子。他帶頭唱起《讓我們蕩起雙槳》,還揮手打拍子。我到來後,像給咖啡加了點糖。朱漢多樂了:“瞧,又來了個能喝的!”四叔掏出口琴獨奏《紅星照我去戰鬥》,腳踩拍子,像音樂老師彈風琴。莎莎扯了扯躍文的衣袖,反給他按了按手,那意思分明讓他別急。
今晚,躍文第一次把莎莎帶來見未來公婆。她像嘉賓讚美東道主一樣:“房子不錯耶,環境不錯耶,像個公館耶。”沙沙走路的樣子,似乎是雙腿裏安足了彈簧,一蹦一蹦的。四嬸問多了,躍文煩了:“媽跟交通警察查問車主似的。”開飯時,他才作正式介紹:“董莎莎,電台《時尚》欄目王牌主持,她爸爸董衛國,縣電視台台長,她媽媽——”莎莎鼓了嘴:“什麼她爸爸她媽媽的,沒禮貌!”躍文反應快速:“對了,我的嶽母大人,柯銀娣,在水洋報做《健康》版編輯,我介紹完了,謝謝!”莎莎像還在電台做節目:“爸,媽,您倆好!各位好!”四叔四嬸同聲:“莎莎好!”
莎莎談起世界名牌服裝來,如數家珍,大家都成了她的聽眾。四叔向我要了根煙,咳了下,給四嬸奪了,踩在地上。他說:“早點把這門親定了,我不管什麼日流韓流的,免得你的女人‘老流’。我做新郎倌時,等到醉醺醺地進了洞房門,才才……”四嬸給四叔嘴裏堵了一塊小月餅。
躍文讓他爸說下去,挺好玩的,老爸從來沒這麼放開過!四叔瞄了四嬸一眼:“不說不說,上床前你媽會讓我跪搓衣板的!”四嬸夾起一塊鴨腿肉想扔他臉,做了下假動作,這塊肉到了她水亮亮的嘴唇裏了,樣子像老姑娘頭一回見如意郎君……祥和的中秋家宴啊,直到圓月半空掛。
等到第二天早上,四嬸從夢中驚醒,發現枕邊的四叔不見了,沒一點音訊,接下去的日子裏,這位推拿醫師還是沒回來。
他沒回來,躍文與莎莎還是在國際大酒店辦了喜宴。新娘的肚子藏不住了,隆起了小腹,她還在給客人敬酒。
柯銀娣拉了四嬸一旁說私房話:“唉,大喜日子的,啥都不缺,就缺你家當家的,唉,難道他腦子裏缺了一根筋?”
“他嘛,有時像貪玩的孩子!會回來的!”四嬸說,可底氣明顯不足。
2
我的四叔會回來嗎?他沒回來,可一家也得要吃飯啊。
太陽從江麵躍了出來。
從鄉下陸續趕來了六位病人,早早坐在陳氏推拿診所門前的長條凳上。到七點半,診所外邊的三張長椅坐不下人了,隻好站了,有人抽著煙,往門裏張望。
診所內四壁差不多掛滿了錦旗和匾,蒙了一層灰,像多時未開放的榮譽陳列室。
躍文坐堂,張望西望。四叔在時,輪不到他坐。莎莎特地送他到診所,像送夫從軍一樣,一路上給他沒少打氣:“你是行的!”四嬸也說:“躍文啊,現在隻有靠你來做頂梁柱了。”躍文嗓門突地調了高:“我不信,沒我爸地球就不轉了!”莎莎用鮮紅小嘴烙了下他臉,就像蓋了一枚已審核的公章,這才騎了船型摩托車去上班了。
叫進第一個號子,是位中年婦女,得了骨盆突出,四嬸認得她,叫她蔣太太。跟她以前在櫻花健身俱樂部一起練過減肥操,知道她老公成為暴發戶,做仿冒的磁化杯生意,火得不得了。蔣太太說:“喔喲,陳醫師咋還不在?喔喲,你這青皮後生行啵?
躍文還是忍了忍,給她檢查身體:“你腰繃著像塊鐵,怎麼查啊?”四嬸從推拿室出來,忙招呼:“蔣太太別緊張,放鬆點。”
“喔喲,我以前見了陳醫師很放鬆的·”
四嬸忙解釋:“我兒子得了他老子的真傳,又是醫大畢業。”
“陳醫師啥時回呀?”
躍文跟她搭上一句話:“他在開政協會議,要好幾天呐。”
蔣太太說:“怪了,我小叔子親家公的小姑子是個唱旦的,也是個政協委員,昨天下午我倆還一起美容,沒聽她說起參加政協會議。”
見躍文卡了殼,四嬸又插話:“是小組活動吧?”
躍文看CT片子,手在抖,穩不住。
蔣太太說:“我老公手也常抖,聽說心髒不好。”
四嬸打岔:“你還在瘦身嗎?”
“換到‘常青藤’了,辦了張金卡,光會員費每月3888元,還是瘦不下來,我那口子說他辛苦嫌來的銅鈿,都讓我給打了水漂漂。喔喲,你兒子冒出很多汗哪!”
“天生怕熱,跟我爸傳的,嘿嘿。”躍文拿幹毛巾擦了一把汗,將她身體放平,把牽引帶固定在床板下邊的橫檔鐵鉤上。
蔣太太問:“沒問題吧,喔喲,別把我弄癱了,喔喲,我老公本來就夠我操心的,難得一次回了家就像老住五星級的換了一家三星級賓館,喔喲,別弄得我成天躺在床上,他可愛在外頭放野馬…”
“等做完這療程,包叫你跳的士高,蹦得老高!”躍文用手搖盤將床板中段上升,緊抵她腰部。她喔喲一聲,好怕!躍文按動電鈕,床板振動,蔣太太臉上的肉跟胸部都在振,她臉白了。躍文喊,放鬆放鬆。蔣太太連連擺手,喔喲,喔喲……
四嬸遞了眼色,躍文撳了下按鈕,振動停了,可蔣太太的嘴唇還在振,喔喲喔喲個不停。她從床上坐起,雙腳落到地上:“喔喲,我好多了我好多了,明兒再來吧,喔喲!”
蔣太太似乎落荒而逃,張愛玉拿了三帖中藥追上:“蔣太太,你的藥,找你的錢……”
門外候症的病人議論開了,有人從排輪子中退了身出來,拿了手機,邊走邊喊:“喂,我馬上回來,馬上回來!”像是趕到家裏去救火一樣。一會兒,病人都像家裏發生了自然災害,一個接一個開溜了。留下兩位,一位等張愛玉給配藥,另一位讓四嬸叫進了推拿室。
早早地收工。四嬸說:“躍文啊,你給蔣太太弄得不對頭。”
躍文說:“媽,你再說,我走了,我早該走了。”他真的抬腳走了。
下午,下起雨。同是政協會員的我丈人帶了一份通知書,讓陳龍翔委員明天參加山區義診。四嬸見瞞不過,說他怕是回不了家了。我丈人盯著我四嬸,像地球人看外星人:“開什麼玩笑,他是剛會走路的孩子,給大人弄丟了?”
我讓我丈人別追問下去了,我四叔沒在,有一個多月了,沒留下一點兒口信,都是親戚的,就別往外張揚。
電視裏播放著《黑豹》MTV。莎莎合著節拍,挺著肚子,在慢搖。躍文來助陣,拿遙控器放大音量,給四嬸一把奪了來,電視裏的音控數字降到了零。
四嬸大了聲:“要坐吃山空了,還在窮開心!家裏又不是堆了座金山銀山,就是金山銀山,也守不了多久了,就不想想找回你老爸!”
“我早說過我是替老媽坐堂的,總不能為了不負責任的老爸,把我弄得成天跟蹲監獄似的!”躍文急了。
莎莎鼓著紫色嘴唇,抬腿就走:“你們陳家現在還有什麼?”
躍文追了出去,雨水朝他身上潑。
張愛玉勸道:“姐,跟孩子發啥火,還是想辦法找回我姐夫吧?”
傍晚,躍文攙了莎莎走進家門。四嬸忙招呼兩人吃飯。吃著飯,沒話找話,談起了國際風雲,海灣戰爭,核彈頭。朱漢多用牙咬開了一隻啤酒瓶蓋,接著咬,張愛玉扔了開瓶器:“你狗改不了——大老粗的樣子,沒教養!”
朱漢多嘿嘿地笑,先跟我碰了碰酒杯,接著跟躍文碰。他唇上滿是啤酒泡沫。
朱漢多話多了,舌頭像彈簧似的:“說真的,城裏有錢人都有個二奶三奶的,說不定我那連襟外頭也有了,隻瞞了愛鳳……”
張愛玉一把奪了他的酒杯:“灌了點黃湯,盡說混賬話,你他媽的才在外頭軋了個老姘,喝,喝,就知道喝,沒出息的東西!”
躍文的一隻腿在抖,四嬸讓他改了壞習慣。以前四叔訓過他,吃這碗醫飯的,更不能抖腿,病人大多是骨頭有問題的,害怕搖晃,你這一晃,就先讓他們感到自己的骨頭在扭在裂在碎。
躍文的雙腿抖得厲害:“姨丈這話說對頭嘍,現在都啥年代了,說不定老爸在外頭,還真給我找了個跟莎莎差不多年輕又漂亮的二媽來。”說完,他朝莎莎放電眼,莎莎速回電,似乎給她男人打了個及格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