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長廊
作者:張興元
近日赴台旅遊,台灣的導遊小姐名叫小玉,遊客們都誇她年輕漂亮。她卻坦承自己四十出頭,生她那一年爸爸正好四十五歲。有人竟問,你爸爸怎麼這麼晚才結婚呀?她依然坦誠相告,我爸爸是從大陸逃來的軍官,他一直盼望反攻大陸,與家人團聚,後來看到回歸無望,這才同我媽媽結了婚。那時我媽媽才十八歲,是一位原住民的姑娘。我血管裏也流淌著我爸爸的血液,我也算是半拉子大陸人吧?
這番表白讓我們這些大陸來客跟這位導遊小姐頓時親近了好多。一路上大夥兒談笑風生,一邊觀看台灣美麗的自然風光,一邊跟小玉親熱地拉起了家常。
小玉告訴遊客,1949年蔣介石從大陸帶來50萬子弟兵,還有150萬眷屬。那時候總以為很快就會返回大陸,回到自己的家鄉。我爸來台時風華正茂,滿懷救國救民的理想。然而,一年一年過去了,“反攻大陸”成了泡影。我爸直到年過不惑,才無奈地同我媽媽結了婚,但他思念家鄉的願望依然很強烈。1984年,兩岸政治環境稍有寬鬆,我爸爸便輾轉香港,才得以返回陝西省蘭田縣——他朝思暮想的家鄉!
爸爸總共回家五次,每次回來都帶回一塊石頭。那時我正上中學,以為爸爸帶回來的是什麼好東西,可我打開提包一看,卻是一塊極普通的石頭,在山頭上或河灘裏都可以揀到。這讓我好失望啊!雖然我們不指望爸爸帶來什麼珍寶,可有些好吃的好玩的東西,總可以帶一點叫我們品味一下,把玩一下吧!爸爸不顧我們的白眼,卻把這些石頭放在堂屋的貢桌上。後來也不知他跟媽媽發生了啥矛盾,媽媽一怒之下,把那五塊石頭全扔到了院子裏。扔到院子裏仍不解恨,媽媽又把那石頭放到門外的小路上。那時我家住的是平房,通往院門的是一條小土路。那五塊石頭散亂在路邊,便成了墊腳石了。我想爸爸一定很生氣,會趁我媽媽氣過之後再把那石頭揀回來,放到貢桌上。不,爸爸不但沒生氣,還拿起一把小鐵鏟兒,又是挖,又是刨,把那石頭擺得平平整整,安放得牢牢固固的。這樣,我出門上學,或者放學回來,都要把腳板踩到那石頭上。爸爸看著我踩在石頭上的腳板,笑嘻嘻地說,孩子,你現在也回老家了!我大惑不解,我身在台灣,怎麼回了老家?爸爸說,這石頭是我從家鄉的山坡上和河灘裏特意揀回來的。你踩在家鄉的石頭上,等於回到了家鄉的山水間,這不也是回老家了嗎?我聽了這話,心裏一熱,爸爸思鄉情切,媽媽對爸爸的懲罰卻成全了爸爸讓全家人回歸家鄉的願望!
你媽媽對這些石頭為啥這麼恨?遊客們緊鎖的眉頭好像是一個大問號。導遊小玉說,起初我也不曉得,後來才明白是咋回事了。媽媽第一次跟隨爸爸回老家是很高興的。她在老家住了三天,雖然爺爺奶奶都不在世了,但鄉親們對她很熱情,用家鄉的特產和好吃的飯食款待她。她玩得很開心,第二次回老家她主動提出要多呆些日子,至少要住一個月再回來,好好體驗一下那份濃濃的鄉情。可是她到家剛住三天就氣呼呼地回來了。問她為啥不多呆些日子?她忿忿地說,我一個黃花閨女,卻成了“小三”了!原來爸爸出生在一個大戶人家,他中學沒讀完,家裏就給他成了親。那女子也是大戶人家,結婚時還帶來一個婢女。媽媽這次回老家,鄉親們對她增加了幾分信任,說起話來也就隨便得多了。有人把這情況告訴了媽媽,還把那婢女說成是爸爸的第二個老婆。媽媽一聽就火了。結婚時你說沒有家室,現在倒冒出來兩個夫人,我這不成了“小三”了?媽媽不容爸爸申辯,就獨自返回台灣來了。
爸爸返回台灣,反複向我媽媽解釋,那原配夫人早在六幾年就得病死了,那婢女並沒跟他結婚,解放後貫徹婚姻法,她早就嫁給別人了。那原配隻給他生下一個兒子,由於受他的牽連,學沒上成,連對象也沒找到,至今仍是獨身一人。爸爸深感有愧於自己的孩子,每次回家都要帶些錢,幫我這位大哥蓋上了新房,也完了婚。當爸爸第五次回老家時,我家第三代降生了。爸爸看到自己的胖孫子,心裏好高興啊!爸爸擺了幾桌宴席,款待鄉親。他說,我年年都要回來,等我老了,我仍要埋在這片黃土地上!
作為爸爸的子女,我們都很理解爸爸的心情。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每一個居住在台灣的老兵,都有落葉歸根的想法。但媽媽卻有一種被冷落的感覺。當然,媽媽對爸爸是很愛的,生活上特別體貼爸爸。特別是爸爸患病時,媽媽日夜守候在爸爸身邊。但是傳統觀念在她腦海裏根深蒂固,一想起自己是個“小三”,心裏總是憤憤不平。其實,爸爸是很愛媽媽的。原來我家住在台北,媽媽患有肺氣腫,每到冬天就犯病。爸爸退役後,為了媽媽的身體不受寒冷的折磨,特意搬到台灣南部的高雄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