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成人禮(1 / 3)

深圳青年作家作品小輯(二)

作者:厚圃

好多年前,仙橋街的尾巴上開了一家剃頭鋪。剃頭鋪挨著池塘,房子破舊,後牆有一截浸在水裏,夏天好涼快。池塘的邊上有座小廟,供著百爺公。百爺公其體管什麼我不大清楚,隻知道它會保佑人畜平安。池塘的水綠得發黑,滑膩膩的,陽光在波尖上塗抹、跳躍,遠遠望去如無數水珠在巨大而肥厚的荷葉上滾來滾去。池塘四周,養魚人用白灰畫了一個個圓圈,說是嚇水獺的人臉。水獺愛偷魚,吃得肥滾滾,一旦被養魚人逮住就會被剝皮破肚,用南薑、豆豉燜煮下酒。

在我的印象中,那家剃頭鋪的西牆掛著一麵四方大鏡,底部水銀駁蝕,還有一片熟牛皮被蹭得肮髒油亮。鏡子下麵有一木架,窄窄的像道暗影,上麵雜亂地放著剪刀、推子、梳子、剃刀、粉撲、耳耙一類扭食的家夥。屋子不大,光線卻不錯,一大早,陽光便穿過後窗,落在斷磚砌成的水池上。那水池有三尺高,臂展長,客人剃完頭就踱過去,坐在條凳上等待衝洗。對於有些男人來說,這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因為俏麗的老板娘阿娟就要出場了。她扭動腰肢,蹺起小拇指,托一瓶兌好的香皂水,那儀態猶如觀音娘娘手持淨瓶欲以甘露滋潤萬物。黏稠的香皂水一點點地滴到客人的頭上,涼浸浸麻酥酥的。她纖長的手指開始來來回回地抓撓,那樣子好像樂師對著古箏投入地彈奏。泡沫開始蓬鬆起來,雪花般地覆蓋了“黑草地”。無論嚴寒酷署,總有暖暖的清水從壺嘴飛下,滲入頭皮,汪開來,順著發綹、鼻尖落入水池。水池的出水口很小,有時被成團的頭發堵住,漂著泡沫的水便流得極慢,在鐵絲罩上堆起了白白的花兒。

剃頭鋪的老板叫杜順,四十上下,刀條臉,小眼睛,高瘦個兒,愛喝酒,每回喝得像個紅臉關公。就這樣,他帶著股很衝的酒氣給客人剃頭。別看他醉醺醺的,卻從未失手過。老杜的老婆,也就是阿娟,比他要年輕十幾歲,又細又挑的眉毛,兩隻眼睛會說話,嘴巴跟抹了蜜似的甜。仙橋街人都知道她是鄰鎮的,因家庭成分不好被耽誤,隻能湊合地嫁了。

那些臭男人想阿娟,又不好意思來,就打著幫襯老杜的旗號。我倒是不想來,每回老杜總要我讓這個讓那個的。可是我又不能不來,誰叫他是我父親的把兄弟?

我要說的是一個夏天的中午,日頭很毒,熱氣貼著地皮顫動,房屋像快要燃起來一樣,街上幾乎見不到行人。四周很靜,靜得聽得到木頭因曝曬而裂開的響聲。我混混沌沌地坐在那條被無數個屁股蹭得鋥亮的長凳上,兩條懸空的腿不停地甩動,接榫處發出了吱吱乏味的叫聲。我在等該死的大脖子老趙。

老趙的脖子上有個紅亮的大瘤,走起路來歪著腦袋像隻覓食的番鴨。

在這麼—個炎熱的中午,連愛說愛笑的阿娟也打不起精神來,兩三個盤碗在她手裏叮叮當當地轉動了老半天,中間還停下來發了一會兒愣,魂兒不知遊到哪裏去了。洗完了碗筷,她又從門後抽出把苕帚,彎下腰慢騰騰地將一團團的發絲掃成一堆。

有道白亮亮的影子如肥魚般遊進了我眼睛的餘光裏,我的腿一下不動了。

阿娟掃了—會兒,突然抬起頭來瞪了我一眼。

“小東西。”她扯了扯領口低低地罵了一句。

我的目光呼地飛開。

剃頭鋪隔壁賣水果的張小妹說,阿娟的胸脯有那麼高,是偷偷往奶罩裏填了海棉。

張小妹曾經是仙橋街最引人注目的靚女,身材火辣,膽子又大,到處顯山露水的,嫩後生見了都臉紅。自從阿娟嫁過來後,她就迅速黯淡,再也沒市場了。有一天,我和小永幾個在街心水泥地上釘了枚鎳幣,然後躲到一邊觀“景”。那天日光如水,假如說大街像一條寬闊而空虛的河流,那枚嶄新的鎳幣就是熠熠發光的小貝殼。阿娟來了,她一彎腰,兩大半白滾滾的奶子就從領口袒出來。天哪,要是張小妹看到了肯定也會驚呼:一山更比一山高。

好不容易盼到老趙起身,我趕緊上前把座位霸住。可是,讓人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半路又殺出個程咬金,我的哥們小永被他父親拎著耳朵像頭肥豬嘟嘟囔囔地撞進來。

“反了你,小小年紀學人家剃什麼流氓頭。”他父親粗著嗓門罵,感覺卻像在指責老杜。

剛才在外麵我才碰見烏強,他笑嘻嘻地湊到我耳邊說,小永的小雞雞癢了。這回肯定會倒大黴。

老杜攤著手解釋:“你兒子非要我照著電視裏的明星剃,香港人就喜歡這種派頭,長頭發,大鬢腳。”

我們鎮文化站有台黑白電視機,每天晚上都把幾條街的老人小孩全吸引過來,鬧哄哄地擠成一堆跟烤火似的。

“老張,你說怎麼弄?”老杜瞪著眼睛滿臉的不高興。要每個人都來返工,都要他剃上兩遍,那生意還怎麼做?

小永的父親說:“就平頭,越短越好。”

有什麼辦法呢?我隻把位子讓給了小永。

小永不肯坐,老杜就拿出往瓦罐裏裝酸菜的架勢硬把他壓進去。屁股都落到椅子上了,他還裝模作樣地掙紮幾下,像要竭力挽回一絲臉麵。他父親可不像老杜那麼客氣,大手一叉把他摁了個牛飲水,兩隻眼睛隻能盯著自己的腳尖。

老杜就趁機上推子。那個黑糊糊的家夥如拉犁的牛從小永的頭頂呼呼走過,排下一道道青白的頭皮。有好幾回小永抬起頭來,狠狠地剜了他父親一眼,嘴裏念念有辭,像在詛咒他不得好死。

剃平頭就像割草,是件粗活,沒什麼好講究的,轉眼間新潮的小永又恢複到過去土裏土氣的模樣。我過去拍拍他肩,安慰他說:“剃得不錯。”

這句話一箭雙雕,既撫摩了小永的疼痛,又拍了老杜的馬屁,等會兒他好專心給我幹活。

專揀軟柿子捏的小永對我凶得像條狗,“不錯個屁!”

我才懶得理他呢,一屁股落在被他坐得發燙的椅子上。

老杜胡亂給我係上一件髒乎乎的罩衣,見我的目光還尾隨著小永,就毫不客氣地將我的頭扳正、托住,生怕掉下去一樣,然後往後一仰,覷著眼,擺出一副認真觀察、謹慎人手的姿態,就好像他是個多麼了不起的發型師。

我正要說點什麼,他突然又撒手不管了,踮著腳尖溜到一邊去。

老杜就這衰樣,在他眼裏我永遠是個屁股都不會擦的小傻冒。

待他慌裏慌張地跑過來,阿娟的咒罵聲已經席卷而來,“死酒鬼!‘好吃不如懶做’,幹脆關門算了,你賺的錢還不夠買酒喝……”

老杜渾身散發著酒氣,一聲不吭地用指甲奮力掏著自己的耳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