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和半個女人賭輸贏(1 / 3)

入夏,驕陽似火,尤其是午後。

方登月從公司的辦公大樓走出來,大步走向停車場。

爆熱的陽光讓他有點睜不開眼,影子被壓得很短。他停了下來,想從手包裏拿他的太陽鏡,摸索了半天沒找著,正心急,一隻小號的玩具足球飛了過來,射中了他的左肩膀。雪白的鱷魚牌T恤衫上,立刻被印上一個黑乎乎的大泥點。

一個瘦小的男孩兒跑了過來,揀起了球,瞪著一雙驚愕無措的眼睛望著一臉怒氣的方登月。

方登月一眼看見孩子身上穿的那身淺藍色的中式衣褲。那種不很純正的藍色讓方登月想起了家鄉手染的土布,方登月當年離開小鎮的時候,穿的也是這樣的衣裳。真土氣。

“誰家的小孩兒?懂不懂規矩?這裏是踢球的地方嗎?”方登月以他習慣的語式訓斥那孩子。

孩子把球緊緊地抱在胸前,眼睛一眨不眨,細長的眼睛裏隻有慌張沒有恐懼。

那雙眼睛也讓方登月似曾相識。

不遠處花壇的石階上坐著一個蒼老的女人,同樣穿著那種手染土布縫製的衣裳,同樣顯得非常土氣。她朝著方登月和孩子望了一會兒,便撐著膝蓋,從石階上站起,搖搖晃晃地朝這邊走來。

衣服過於寬大厚重,把老女人遮蓋得看不出一點形體和線條兒,遠遠看著,像是一個充氣不足的氣球,正癟癟塌塌、柔弱無力地滾動過來。

女人走了過來,扶著孩子的肩膀,也不說話,靜靜地看著方登月。

“這是你的孩子?”方登月問。

女人點點頭。

“這裏可不是鄉下的野地,帶他到別處去玩吧。”方登月沒好氣地說著,用手撣了撣肩上的泥點子,泥土洇了開來,變成一片更大的汙跡。

“我想找一個人。”女人嗡動著嘴唇,聲音嚶嚶的,微弱得像隻蚊子叫。

方登月朝女人黑灰黯淡的臉上瞥了一眼,那張臉上密布的皺紋又深又長,僅憑這一點,方登月就能斷定這是一個長年在田野上耕作的農婦,也許是第一次進城,第一次來到讓她眼花繚亂的大都會。他沒心思再和她們糾纏,轉身走向了停車場。

“阿月……”

那聲音就像是夜晚裏一聲微弱的蟲鳴,飄飄忽忽地從遙遠的天際傳來,模糊、無力、虛空而蒼涼,卻如同晴天一聲霹靂,炸響在方登月的心上。

一時間,那間狹小的房間、那片昏弱的燈光、那股濃濃的青竹氣息、那張吱喳作響的席夢思全都伴著青春的苦澀和狂歡,擁堵在方登月的麵前。

半個小時之後,方登月把餘立兒母子帶到自己的家中。自從彭賽賽搬出去之後,這套房子已經空置了多日,家俱上已經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塵。

方登月在經曆了內心突如其來的驚懼和意外之後,為如何安置這母子倆費了一番心思。

他最先想到的是把她們安置進一家小旅館,丟下一千塊錢,嗯,至多兩千,然後各不相幹。麵對這個麵目全非的老女人,方登月已經無法把她和舊日的雲歡雨稠聯係在一起了。再退一萬步講,就算餘立兒依然年輕漂亮,也很難讓方登月重理曾經滄海的情絲。

昨天的故事沒有結尾,那就算了,歲月的流逝,經曆的不同,情感的變化,地位的懸殊,已經把曾經難舍難分的一對男女懸掛到千差萬別的兩極上,形同陌路。

方登月極力掩飾著內心的焦躁,他甚至憎惡餘立兒的再次出現。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分手多年之後,突然以這樣的麵目重新出現,實在有點荒唐,有點自作多情。

但餘立兒一張蒼老得讓人害怕的臉和說話時氣喘籲籲的樣子,又讓方登月不忍心一下子把她拒之千裏之外。她或許是得了什麼重病,或者是遇到了什麼重大的麻煩,總之,她一定是有無數的不得已,才會千山萬水、千方百計地來找自己。如果真是這樣,他就沒辦法回避這個現實,沒辦法把事情做得過於決絕。可她到底想要什麼?

想來想去,方登月還是決定把餘立兒安排住在自己的家裏,這樣做有三個好處,一是可以避人耳目,不使更多的人知曉此事。二是彭賽賽不在,家裏更方便些,沒有重溫舊夢的意思,隻是為了能更從容地交談,了解一下她此來的目的。第三還可以減少一點經濟上的開支。但無論如何,方登月都會以速戰速決的方式,結束這次不愉快的會麵,盡快地把她們打發回去。

回家的路上,方登月從超市買回一些食品和飲料。等那孩子洗過澡,狼吞虎咽地吃著方便麵的時候,方登月把餘立兒單獨引到陽台上。

陽台上擺著一對藤編的休閑椅,餘立兒坐了下來,方登月卻沒有坐,他和餘立兒拉開了一點距離,倚著陽台的欄杆,站在了那兒。分別多年的陌生,讓他不習慣和餘立兒麵對麵地近在咫尺。

他本想問餘立兒是如何找到他的,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除此而外,他還想知道她為何而來,要住多久。但剛一見麵就問這些未免有點不近人情。

“你,還好吧?好像瘦了一點兒。”方登月的語氣放得很和緩,可惜一點都找不回當年的柔情。

餘立兒擠出一個淡淡的微笑,沒有回答。

“你們先住下,暫時不會有什麼人來打攪你們。”

餘立兒點點頭。

“哦,萬一我老婆回來,你就說是我廣西老家的親戚。”

餘立兒抬起頭看了方登月一眼,仍然沒說話。

“當年你走得那麼匆忙,那麼神秘,到底去了哪兒?這些年過得還好麼?”方登月終於說出了一句和舊情人身份稍微吻合一點的話。卻沒有問及那個孩子,方登月對那個孩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

“出了點事,不然,我不會來這兒找你……”餘立兒拋出了一個懸念,卻不再說下去。

“你說什麼?”方登月緊張了起來。

“阿月,告訴我一句實話,你沒有吸毒吧?”

方登月被餘立兒沒頭沒腦的話問得瞪大了眼睛,又氣又笑地反問:“你說什麼呢!怎麼會冒出這麼怪的念頭?”

餘立兒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說:“阿彌陀佛,這下我就放心了。”

半年前,方登月在吉格林特酒吧結識的牛哥死於過量吸毒。據一個在押的小毒販子交待,牛哥的確隻吸不賣,但很可能與某個境外的販毒頭子過從密切。於是所有和牛哥生前有過交往的人,就全都被深圳警方收入視線。

深圳警方根據吉林格特酒吧侍應生方登月幫助牛哥逃避公安檢查這一線索追查方登月,但酒吧幾易其主,當初做侍應生的人幾乎全都風流雲散。因此沒人能說得出方登月這個人的來龍去脈。

事情追查到餘立兒那兒的時候,餘立兒隻說了她和方登月同居前後的一些瑣事,卻沒能提供方登月的去向。

餘立兒的確不知道方登月離開深圳之後的具體情況,但她知道方登月去了北京,知道他曾在北京讀大學,但這些情況,都被餘立兒有意隱瞞下來。

方登月的心咯噔一沉,時隔多年,竟成了與販毒集團有關的嫌疑人,真是天大的冤枉。可他又的的確確認識牛哥,幫他藏過那東西。而今牛哥死了,事情就有可能永遠說不清道不明了。

對一個國家企業的領導幹部來說,如果莫名其妙地和販毒團夥沾上了邊兒,後果會是什麼樣?盡管隻是嫌疑,也足夠吃不了兜著走呀!想到這兒,方登月渾身上下頓時變得汗津津的。

見方登月緊鎖雙眉,餘立兒追問:“阿月,你是不是……”

方登月打斷餘立兒的話:“別再瞎猜了,告訴你,全都是無中生有的事,我怎麼可能會販毒?簡直是笑話!”

方登月的話說得生硬,心裏卻對餘立兒多了幾分感激,感激她千裏迢迢地來為他送信。

感激歸感激,方登月卻還是一再嘀咕,不知餘立兒是不是打算長住?可這樣的話又不好過問。便說:“今天你們先好好休息休息,過兩天我擠出點時間來陪你們逛逛北京,好容易來了一趟,總要各處走走,看看風景,嚐嚐北京的風味。”

餘立兒低下頭笑了一笑說:“我知道北京人管雲吞叫餛飩。”

餘立兒似不經心地說起當年,方登月一時不知如何應答,猶豫了片刻,走近了餘立兒,把手輕輕放在了她的肩上。

隔著粗糙的土布,方登月觸到了餘立兒瘦骨嶙峋的肩頭,一刹那間,無名的恐懼混和著模糊的憐憫一齊湧上了心頭,鼻子也不由自主地酸了起來,他俯下身,象征性地把餘立兒摟了一下,然後匆匆地走回了屋中。

彭賽賽住回了四合院,和方登月鬧僵的事一點都不敢讓母親知道,為了掩飾自己的失魂落魄,她必須打起精神,強顏歡笑。

柳叔死了。

四川老板龐今河果然按照當初的許諾,為柳叔付清了全部醫藥費,還親自送來一萬塊錢,給柳家補貼家用。柳四搏再三推讓,龐今河卻執意讓他一定留下。臨走的時候,龐今河叮囑柳四搏說:“兄弟,要是拿我當個哥兒們,遇上什麼溝溝坎坎的時候,別忘了找我龐今河。”

對於龐今河的所作所為,周圍的人眾說不一。

有人說這個四川人講義氣,做生意不忘人情。也有人說,他聘用的職工死在工作崗位上,隻出了這麼點醫藥費,便宜他了。更有好事者一再鼓動柳四搏打官司,讓龐今河賠償個十萬八萬。

不管別人說什麼,柳四搏自有主張。他知道父親去當陪酒員,無非是兩個想頭兒,活著不當累贅,死了也是解脫。既然這樣,又怎麼能把賬賴到人家龐老板的身上?

有人把柳四搏的話傳到了龐今河的耳朵裏,這個四川漢子竟然激動得哭了出來,對柳四搏亮出底牌:“天下還是好人多呀!四搏,老哥我對不起你,這當子事,我的確是有私心呀!做生意的人,最怕打官司,賠錢事小,更怕賠時間,砸牌子。”隨後又說:“四搏老弟,上我這兒來幹吧。月薪兩千,如果嫌少,咱們還可以再商量。”

所有的人都說龐今河是個燒包貨,兩千塊的月薪雇用一個什麼都不會的瘸子,一定是腦子進水了!接著又都動員柳四搏快去上班,免得龐今河的發燒勁過去,轉眼不認賬。

柳四搏一言不發,隻對彭賽賽說了心裏話,他說自己是個又無能又不孝的兒子,才把老父親逼得走投無路。龐今河是個好人,他不想利用人家的義氣,去做一個白吃白喝白拿工錢的寄生蟲。再說,要是成天生活在父親賣命的地方,他會一刻也不得安寧。

彭賽賽找不出任何話安慰這位青梅竹馬的小夥伴,隻能對他說:“放心吧,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這天下午臨下班的時候,彭賽賽正要給一個病人紮點滴,張雪一突然出現。劉翠平見彭賽賽有客人,便把彭賽賽手裏的活兒接了過來說:“你有事就先走吧,我來。”

彭賽賽匆匆換下白衣,和張雪一一前一後走出了醫院。

剛剛入夏,張雪一已經換了一襲喬其紗的連衣長裙,淺灰的底色,散碎著暗紅、暗黃、暗綠的楓葉。高挺的胸、豐碩的臀和細窄的腰身勾勒出大起大伏的曲線,成熟的女人氣息也從那高高低低中殺氣騰騰地潑灑出來。相形之下,彭賽賽的白上衣黑長褲就顯得過於單調而平淡。

“賽賽,你越來越苗條了,真讓人嫉妒。”張雪一說著,伸手要挽彭賽賽的胳膊。

彭賽賽閃開了,張雪一誇張的親昵讓她本能地排拒。

“找我什麼事?”彭賽賽平板著一張臉,冷冷地問。

“許久不見,想跟你聊聊。”

“我們有什麼可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