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鑽石有五十八個麵(1 / 3)

被親情和友愛攔截在懸崖邊上的彭賽賽悲喜交迸,她徘徊在站前灑滿陽光的小廣場上,如饑似渴地注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和這個陌生而新鮮的世界。

初升的太陽很紅很柔和,卻把她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曬得生疼,車站的大喇叭裏正播放著那首所有人都耳熟能詳的歌兒“……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歌聲如同一場季風吹散了彭賽賽心頭的烏雲,冰封著的心正在一點點融化,一點點軟了下來。

十分鍾之後,她在小站的售票處買了一張返回的車票。

和死神打過一場對抗賽之後,彭賽賽覺得自己的心靈有了一個飛躍,最突出的感覺是,她已經把那些冰冷的影子統統扔到了身後。就像大病痊愈之後的人,雖然體力虛弱,卻已經增強了機體的免疫力。

母親在彭賽賽失蹤後的那幾天裏,沒有灑過一滴眼淚。但當女兒突然風塵仆仆地從門外撲進來的時候,她驚呆了,象盯著陌生人一樣,連眼珠都一動不動,過了許久,才猛然間把雨點般的拳頭和雨點般的淚水一齊向女兒身上砸了過來。

當天夜裏,母親就住進了醫院,肺水腫合並心肺衰竭,經過兩天三夜的搶救,總算保住了命,不幸的是,她患上中度的精神分裂症。雖然不打人不罵人,也不吵鬧,可一天到晚總是說些不著邊的瘋話,要麼就是不停地嘿嘿傻笑。

彭賽賽悔恨交加,她知道母親是因為她的離家出走,受了過度的精神刺激,才得了這樣的病。

彭賽賽不顧親朋好友的勸說,堅決不肯把母親送進瘋人院,她相信讓母親充分享受親情的慰撫,才是使之康複的唯一辦法。

一個性子倔強,從來不肯低頭服輸的女人,如今竟然常常帶著懺悔和愧疚數說自己從前的過失。

母親總是反反複複敘說她這輩子做過三件對不起天理良心的惡事,全是彭賽賽從未聽說過的事情。不過從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嘴裏說出來的話,不知有多少可信度。

有一個不幸的小姑娘很早就死了娘,父親照顧不了年幼的女兒,把她寄養在一個遠房親戚家裏。那家人對這個孤苦的孩子不錯,盡量讓她得到和自家孩子同等的待遇,以減少她心中那種寄人籬下的落寞。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年,小姑娘正上初中三年級,她糊裏糊塗地把紅衛兵帶回來抄家,又幸災樂禍地看著一家老小跪在院子裏挨打,心裏想著每次分吃水果的時候,拿到的蘋果總比別人的小,想著所有衣服都是人家大女孩穿小了的剩貨,十五歲的小姑娘心中竟然沒有罪惡,反而充滿了報複的快樂。

這個女孩就是彭賽賽的母親。

有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同在一家工廠,一個漂亮出眾,一個相貌平平,工宣隊進廠之後,相貌平平的女孩火速入黨,還進了廠革委會。這件事在廠裏引起軒然大波,不少人竊竊議論說這女孩子突然走紅是和宣傳隊隊長有了私情。

女孩的未婚夫來找這個漂亮的小美女,小美女早就認識女朋友的未婚夫,並常常暗歎好男無好妻。那個男人想從小美女口中證實未婚妻的清白,小美女明知相貌平平的女孩兒是被人家潑了髒水,可剛要說出真情,心裏卻冒出深深的嫉妒。一念之差,竟然信口說所有的傳言都是事實。

後來,那對情侶分了手,再後來,作偽證的小美女做了這個男人的新娘。

這個新娘,就是彭賽賽的母親。

另外的一件事有關賽賽和秦羽的戀情。

在木瀆的時候,彭賽賽一再追問秦羽當年為什麼突然割斷熱戀的深情,一去不返。秦羽沒有正麵回答。母親的話,解開了彭賽賽心中的疑團。

彭賽賽直到秦羽大學畢業的時候,才把戀愛的事情告訴了母親。聽說秦羽的父親剛剛因貪汙受賄判了七年刑,進了大牢,秦羽受了牽連,沒能分配在北京工作,彭賽賽的母親一下子翻了臉。

後來的事情,彭賽賽就不知情了。

賽賽媽背著女兒來到秦羽的學校,在學生宿舍裏找到了剛剛打球回來的秦羽。一聽說是未來的丈母娘找上門來,秦羽亂了方寸,比做畢業論文答辯還緊張。

賽賽媽看著眼前的小夥子也是越看越喜歡,可為了女兒一生的幸福,關鍵時刻決不能手軟,她對秦羽開門見山地說,她不同意把女兒嫁給秦羽,就算他們好到了死也不分開的份兒上也不行。反對的原因有兩條,一是女兒不能嫁進一個有汙點的家庭,二是女兒不能嫁給一個外地人。看秦羽低頭不語,賽賽媽指天發誓,如果秦羽不主動離開彭賽賽,她馬上從學校的八層樓頂跳下去,絕無戲言。

真相大白,彭賽賽再次飲下一杯濃濃的苦酒,此時此刻,她倒寧可母親說的是瘋話,不是事實。

“是媽對不起你,媽該死!”母親直著眼睛,痛心疾首地說。

“媽,咱們不提這件事了,都過去了。我現在活得挺好。”彭賽賽竭力勸慰母親。

“看,打雷了,報應了!做壞事的人都要遭報應!求求你們,別傷害我的女兒,都是我不好!行行好,要罰就罰我!”

彭賽賽哭了。她不知如何看待自己的母親。

人性的自私,母愛的深厚、生死的迷茫,緣來緣去的無奈,像一團千纏萬繞的蠶絲,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

餘立兒在車站昏迷之後送到急救站,搶救五天後病逝,終年三十九歲零七個月。

處理完餘立兒的後事,方登月最發愁的是如何安排餘小粵。

餘立兒至死都沒說出餘小粵是方登月的兒子,讓方登月困惑之餘又鬆了一口氣。他竭力把血緣親情壓在心底的最深處,是因為他實在沒有公開這個事實的勇氣。

餘立兒遠在廣西的老母和弟弟趕來之前,方登月已決定讓他們把孩子帶回去,他可以給他們一筆錢,然後每個月再給他們一點資助,窮困鄉村的生活費用不高,每月能有一千塊錢的進項,就已經算是吃穿不愁的富裕戶了。

那孩子從母親去世之後一下子長大並蒼老了,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忽然有一天晚上,那孩子抱著方登月那張上大學時老土的照片走進方登月的房裏,站在床前問:“你就是這個人嗎?”

方登月看著從前的那個自己,沒有回答。

孩子又說:“這個人是我爸爸!”

方登月的心格噔一下,他盯著小粵那雙細長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流動著十一歲孩子不應該有的深沉的憂鬱,就像一片月光下幽藍的海域,正等待暴風雨來臨時的咆哮。

這一刻,方登月突然從孩子那對烏黑的瞳孔裏看到蹲在土房屋頂抹灰補漏的老父親,看到父親一臉的皺紋和兩行縱橫的老淚……看到深圳那間堆滿青蔑和竹席的小屋,看到毗鄰著報社的那家賣雲吞的大排檔……

這一刻,方登月也徹底明白了餘立兒的苦心,這個倔強的女人之所以始終不肯對方登月說出小粵就是他的兒子,是因為她從重見方登月的一刻,就洞曉了對方內心的猶豫,或者說從當年認識方登月的那一刻,她就已經看出方登月全部的自私和懦弱。

她一個人承受了全部的苦難,始終默默無語,是為了盡量不給方登月添麻煩,也是為了不讓小粵聽到那聲絕情的“不”,她要為兒子保留下對父親的最後期望。

粵是月的諧音,小粵就是方登月的兒子!

方登月緊緊地抱住瘦小幹枯的兒子,淚如泉湧。

彭賽賽安全歸來的消息是關自雲打電話告訴方登月的。與此同時,彭賽賽也得知了餘立兒病逝的消息,發了一番兔死狐哀、生死無常的感歎,又著實地慶幸自己逃離了死亡的陰霾,接著竟又替雖然有父親卻成了孤兒的小粵愁悵不平。

彭賽賽安然無恙讓方登月懸著的一顆心暫時有了著落,不然,逼死妻子的惡名將讓他的良心一生一世不得安寧。但他沒勇氣去四合院看望彭賽賽,四麵楚歌的狀態不但讓他憂心忡忡,而且讓他變得前所未有的猶疑和膽怯。

離婚的事也拖了下來,兩個人誰都沒有再提起,一是因為彭賽賽的母親正在重病中,不能拿這樣的事情雪上加霜。二是因為方登月如今的處境每況愈下,彭賽賽就是再恨方登月,也不忍在這樣的時候落井下石。

方登月被太多的煩惱和憂慮纏繞著,擠壓著,心緒繚亂,變得前所未有的焦躁、狂亂,夜裏失眠合不上眼,白天如同夢遊,神情怔忡。

聽說方登月要留下那個婚前的私生子,張雪一一臉的冰冷,她懶得和方登月談論有關孩子的話題,隻是一門心思地促成和香港老板的那筆大生意。

生意倒是沒費什麼力氣就談成了,對方許諾的條件十分優厚,粗算下來,最後能拿到的回扣至少有六位數。談判過於順暢,反讓一向處事小心的方登月心存疑惑。張雪一卻一臉的的不以為然,垂著眼皮,用指甲鉗精心地修剪著長長的紅指甲,不鹹不淡地說:“你有病呀,怎麼這麼多疑?人家那麼大的公司,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真要是出了漏子,有我海天公司給你撐著。”

張雪一的傲慢激怒了方登月,他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聲惡氣,摔摔打打地大叫:“你他媽的說得輕巧,你撐著?你算什麼東西?真要是被人套走一百多萬,誰也別想推脫幹係,到時候一塊折進去!一塊完蛋!”

張雪一啪的一聲丟下指甲鉗,雙眉立豎,指著方登月的鼻子喝斥道:“方登月,你把嘴給我擦幹淨點,這兒是我的家!沒你撒野的份兒!真沒見過你這麼狼心狗肺的東西,沒有我張雪一,就憑你一個窮旮旯的鄉巴佬,早就讓人家擠成了一泡狗屎了!”

兩個人撕破了臉破口對罵,成了勢不兩立的仇人。

幾天之後,合同上有個小條目需要和對方進一步磋商,增加補充協議,電話接連不斷地打到對方的公司,卻一直找不到對方老板。秘書一會說老板太忙沒有時間,一會又說老板去歐洲考察,要三個月之後才能回來。這一下,方登月真的沉不住氣了,像是一下子掉進了暗無天日的無底洞。硬著頭皮去找張雪一,張雪一卻冷笑著對他說:“這是你們兩家公司的事,別來煩我。”那一瞬間,方登月殺了張雪一的心都有。

為了照顧母親的病,也為了永遠離開醫院那塊讓人傷心的是非之地,彭賽賽決定辭職。為了這件事,她和關自雲商量了很久。

關自雲開始不太同意,覺得彭賽賽這麼做有點意氣用事,可彭賽賽說:“我實在不想在那個環境裏呆下去。我想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哪怕辛苦些也願意。”

“你真的舍得打碎鐵飯碗?”關自雲問。

“你還不是一樣?出版社編輯的位置,讓多少人羨慕,你還不是說扔就扔了?”

關自雲無話可說。她也是剛剛辭了職,正在東奔西跑,忙著成立她的“女人心情俱樂部”。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一個願望。

“我想跟著你幹。”彭賽賽堅定地說,像是早就深思熟慮過無數遍。

“可是我的俱樂部還沒開張,我不能保證我的員工有穩定的工作和穩定的收入。”

“你不怕我就不怕。”

“萬一有一天連飯都吃不上怎麼辦?”

“那我就和你一塊餓著。”

關自雲沉默了,自己創辦這個心理谘詢中心剛剛起步,能不能成立起來,能不能發展下去,還沒有定數,她不想讓彭賽賽和她一塊冒這個險。她本想說,萬一搞砸了我還可以靠一靠喬治昊,可你靠誰?何況你家裏還有個病弱的老母。但關自雲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樣的話雖然是千真萬確的大實話,可真要是說出來,一定會狠狠地刺傷彭賽賽的疼處。

彭賽賽一臉義無反顧的樣子近乎悲壯,關自雲狠狠心,拍拍了彭賽賽的手說:“好吧,人這一輩子,總得瘋了似的幹那麼一兩件事,咱們就來他個背水一戰,爭取馬到成功。”

關自雲下決心辭職創業。

原來所做的編輯工作一直讓她提不起精神,出版社自負盈虧的運營方式也讓她倍感壓力過重。

去年九月,她偶然在報上看到一篇題為《請關愛你身邊的每一個人》的短文,文章隻有幾百字,卻激發了她關注社會、關注生命的熱忱。

你知道嗎?自殺已經成為人類的一種流行病,成為現代社會的一個惡疾。目前,自殺是世界人口的第四大死因。

在中國,平均每兩分鍾就有一人自殺,八人自殺未遂。

據統計,容易自殺的三大人群分別為精神障礙者、夫妻矛盾者、經濟困難者。有自殺傾向的人群中,女性明顯高於男性。

心理危機幹預已經成為全世界關注的重大問題,世界衛生組織已於2003年將每年的9月10日定為世界防止自殺日。

參加到心理危機幹預中來,獻出你的愛心,關心幫助身邊的每一個人!

關自雲是學心理學的,她非常了解心理疾病對人類和社會的嚴重危害。在科技飛速發展的年代,人們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尤其是女人,尤其是中國的女人,她們在超負荷的狀態下承擔著社會和家庭的雙重壓力。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中,她們永遠是一個弱勢群體。因此她們的心理問題遠比男人們更複雜、更嚴重。好友彭賽賽的情感經曆,就是一個鮮活的事例。

後來,關自雲認識了喬聖慈,兩人一見如故,都有誌為社會做一些有益的貢獻,喬聖慈去世時,給關自雲留下一筆數目可觀的遺贈,關自雲百感交加,覺得必須把這筆錢用在刀刃上,才不辜負喬聖慈的知遇。錢不算多,但作為一個心理谘詢門診的起動資金,應該差不多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