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

小說

作者:玉澤

女人在灶台前忙碌著,灶膛裏的火熊熊地燃燒著,被燒著的幹柴發出清脆的響聲。她麻利地將一張麵餅放在案板上,一根擀麵杖在上麵打起了滾兒。不大一會兒,那麵餅就被擀得如同一張紙,表麵光滑細膩,就像是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女人把那張麵疊在一起,在碗裏取出一撮麵粉均勻地撒在麵上,拿出切刀,熟練地切著。那切刀就像是一隻舞動的鐵鳳凰,把那麵變成一條條柔美的絲帶。鐵鍋裏的水開始翻騰了。她揭開鍋蓋,一股水蒸氣往上直躥,把她包圍在裏麵。廚房的玻璃蒙上一層水霧,然後又凝成細細的河流往下淌,像是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又像是歲月給玻璃留下的皺紋。女人熟練地把麵條下到鍋裏,用筷子輕輕地攪動著。剛才翻滾的開水此刻也被麵條的細膩感化了,瞬間便悄無聲息。女人往灶膛裏又添了把柴火,站起來,用袖子在玻璃上抹了一下,透過被水洗過的窗戶,看著裏屋炕上的老人和男人,酸水脹滿整個鼻腔,眼裏隱忍著淚水。

裏屋的土炕上,報紙糊滿了半個牆麵,窗簾被打了一個結兒高高地懸掛在空中。深秋帶著寒氣的陽光從窗戶穿進來,平平地落在老人身上的花被子上。花被子的針腳走得很細很密。被麵上的牡丹像被照活了,泛著青春的氣息,盡情地綻放。老人靜靜地睡在炕上,一身幹淨的黑色衣服像是新買的,在光照下顯出溫暖的光澤。老人麵色土黃,很多條深深的皺紋鋪在臉上和額頭,嘴唇幹燥,眼睛偶爾會睜開盯著天花板看一會兒——那是被幾塊同樣的花布連接而成的頂棚。老人的呼吸時而急促時而平緩。老人腳底下是她的第四個兒子,用一雙結實的糙手握著老人的兩隻腳,輕輕地揉著,時而用攥緊的拳頭擦過老人的腳掌心。那雙腳小得可怕,還沒有男人的手掌大,可是走過的路男人一生未必都能走完。順著這雙手,清晰地看到男人的麵容。不知是屋裏熱還是由於膚色的原因,男人的臉很紅,一雙眼睛顯得格外清澈,像是剛剛被水洗過。他偶爾會打哈欠,鼻孔很大,嘴張得更大,眼睛硬是擠出一點兒水出來濕潤眼眶。那睫毛一閃一閃,像是沾了露水的毛毛蟲在蠕動。顯然,男人近日來休息得不怎麼好,瞌睡了,就把後背貼在牆上。牆麵稍微有點冰冷,這倒能讓他清醒點兒。

女人端著飯進來了,那飯的香味兒彌漫在整個屋子裏,直接鑽進男人的鼻孔。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聲音很響亮,喉結圓圓地滾動了一下。那麵條各個都很飽滿,身體滑溜溜的,就像是一群小魚兒,感覺一觸碰就會擠出水來。女人一米六左右,一塊圍裙係在腰上,圍裙上麵有清晰的油漬和麵粉。一雙粗糙的手端著一個精致的瓷碗,瓷碗上的圖案很美,栩栩如生。女人小心翼翼地走著,到了炕頭,丈夫把碗接過去放在窗台上。熱氣立馬和冰冷的玻璃碰撞在一起,形成一層薄薄的水霧,連流下來的力氣都沒有。女人轉身又走進廚房,用手在身上拍了拍,摘下圍裙,又從廚房走出來,手腕上有一個很厚重的鐲子。女人很珍惜這鐲子,做飯時會把它摘下來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她在鐲子上哈了一口氣,用衣襟擦了擦,的確亮淨了許多。那是一件布滿了毛球的薄毛衣,用細的毛線織成的,上麵的大麻花圖案顯得格外精致。再看看女人的臉麵,不是太白,還有幾道皺紋,但是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稀疏的眉毛下鑲嵌著一雙和男人一樣清澈的眼睛。不過耳朵下垂掛著的那對耳環倒是吸引人的眼球,是翠綠色的,材質跟玉差不多,比戒指稍微大點的一個圓環。這種耳環一般隻有老年人才會戴。她匍匐著到了婆婆身邊。陽光照在鐲子上,明晃晃地發著光,就像是透著寒氣的陽光。

男人把老人的兩隻手抓住,慢慢地拽起來,靠在自己的懷裏。估計小時候他也曾這樣躺在老人懷裏。老人看上去很脆弱,脖子硬是架不住頭顱,剛抬起來的頭又慢慢地低下去。男人索性直接靠在牆上,把老人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前。女人端起飯,用筷子在碗裏抖了抖。老人看見女人手腕上的鐲子和碗裏的手擀麵,微微笑了一下。女人知道老人最喜歡的麵食就是這手擀麵,她夾起一條麵喂給老人。隻見老人安靜地在嘴裏咀嚼著,很滿足很開心,臉上的肉褶子也跟著抖動。老人吃飯可不像自己男人那麼大的動靜,一條,兩條,三條,女人在心裏默默地數著。男人偶爾把頭湊過來看看瓷碗裏還剩多少麵條,兩人都在心裏給老人打氣,希望她能多吃點兒。直到第十五條的時候,老人才吃力地搖著頭。男人看著碗裏還剩一小點兒,眼睛裏裝滿了笑意。老人示意要喝麵湯,女人興奮地跑到廚房舀了半碗。她感覺今天這段距離好遙遠,她恨不得麵湯就在手邊上。女人用厚實的瓷勺子一口一口地給老人喂,偶爾會有麵湯摻和著口水從嘴角流出來,女人就從自己的口袋裏取出手絹輕輕地給老人擦掉,直到老人把那半碗都喝光。男人和女人把目光交彙到一起,心間的那一絲絲美意翻騰著,把那快樂的漣漪蕩漾到臉上,一遍遍地在心裏在嘴上說著老人的病快好了,都能吃這麼多飯了,還能自己要著吃。兩人心裏很舒服,就感覺有人把心裏的那塊巨石挪走了,這段時間的照顧算是有了一點兒回應。老人感覺躺在男人懷裏不舒服,身子伸展不開,又要躺下。男人小心翼翼地將老人放回原位,任那陽光像一襲溫暖的被子蓋在身上,又像是一位母親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她。

女人看見老人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躡手躡腳地走回廚房,像隻貓一樣,把廚房打理得幹幹淨淨,用一塊潮濕的抹布把案板擦了一遍,那案板金黃,能發光,像是塗了一層芝麻油。然後又輕輕地坐到炕頭,看了老人一眼,把目光投向外麵的院子。老人種的蔥在陽光下閃著綠油油的光,那胡蘿卜葉子肆意地生長著,一直伸展到大門口。門口的那棵槐樹,樹葉一片一片往下落,像是槐樹在哭泣,女人靜靜地盯著滿地的落葉,思緒飄到很久很久以前。

二十二年前女人來到這個家,當時女人才十七歲,那時老人已經是三個兒媳婦的婆婆了。老人沒有女兒,隻有五個兒子。結婚當天,老人拿著圍裙和枕頭在女人的身上輕輕地拍打了幾下。這是當地人結婚的一個習俗,一是要在兒媳婦麵前樹立起一個做婆婆最起碼的威嚴;二是要讓兒媳婦知道,她們什麼方麵做得不好,婆婆指教也是應該的。緊接著老人緊張地說了一長串話,總之就是她沒有女兒,會把媳婦當成親女兒看待的,讓送親的人都放心。女人給老人敬茶,還羞澀地改口把老人叫媽。在一陣爽朗的歡笑聲中,客人們都陸續離開了,留下老人一家。看著親人的背影一個個消失在門口的拐角處,女人的眼裏充溢著熱淚。早在結婚前,她不止一次夢見結婚後的幸福生活。在和老人的第四個兒子定親以後,她激動得睡不著,盼著時間過得快點。可現在結婚了,心裏卻空蕩蕩的。當她走出自家大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父母,他們竟然在那兒抹眼淚。一股酸水頓時撲騰在女人心間,鼻子也酸酸的。可是母親曾告訴她,新娘子結婚當天哭不吉利。以後的生活也不太好,所以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

剛結婚那段時間,老人的確對女人很好,真的就像是對親女兒。女人每天負責兩頓飯就好了,有時做飯老人也會搭把手,這讓她心裏升騰著暖流,有了強烈的歸屬感。可女人畢竟才十七歲,孩子有的特性她都有,愛串門就是最明顯的一個特點,這也是農村婦女普遍的愛好。農村婦女沒有文化,也沒有見過什麼大世麵,與外界的交流極少。平常飯後,尤其是冬日沒有什麼農活,她們就聚到一起閑扯。女人剛開始是和兩個嫂嫂走得近,沒事就老往她們幾家跑,這一跑女人也收獲到不少信息。聽嫂嫂們說,老人可不是一個好惹的主兒,脾氣大得很,事兒多還很好強,到處挑你的毛病。別看她現在對你很好,可不知哪天就突然生氣了,你連原因都不知道,日子久了你就懂了。我們幾個都是過來人,我們就是一個看不慣一個才把家另開的,自個兒過自個兒的日子誰也礙不到誰。剛開始女人還反駁她們說婆婆人挺好的,通情達理,和自己的母親沒什麼兩樣。她說完兩個嫂嫂就用鼻子“哼”了一聲,那聲音裏夾雜著濃濃的怨恨和不滿。她們剛來的時候還不都一樣,可現在這關係,就像隔了一層厚厚的鐵板,比這深秋的天還冷。

光是聽嫂嫂們說,女人才不會信,甚至對嫂嫂們的言辭有些不滿。她又想,嫂嫂們為何這麼無緣無故地說婆婆的壞話?婆婆人真的挺好的啊,對她也不是虛情假意。這樣的矛盾在心間蕩起翻騰,女人甚至想靠自己的力量來化解嫂嫂們和婆婆之間的矛盾,可是想想自己剛來,這女人之間的事兒就像陷入沼澤,你越攪和陷得越深,還是安分點好。女人就這樣半信半疑地過著日子。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看見一群婦女在牆腳繡鞋墊。陽光軟軟地照射在那兒,她們一個個戴著圍巾,紅的,粉的,遠遠看去,就像一片花海;一根根花線在她們的手中遊刃有餘地擺動,像一個個精靈在空中穿梭。婦女們嘴角還留有未擦掉的線頭,滔滔不絕地扯著閑話。偶爾會傳來一片歡快的笑聲,估計誰又在講自家男人的笑話。女人眼熱極了。丈夫結婚一個月後就去外地打工了,留下自己待在家裏,整天麵對著空空的屋子,也沒個人說話,心慌瘋了,就跑過去湊熱鬧。婦女們雖是嘴上扯著閑話,可還一心想著怎樣才能繡出更美的花樣,眼睛直直地盯著鞋墊,在構思。等女人跑過去,她們還在說。突然一個女人伸了一個懶腰,嘴張得大大地打哈欠,臉皺成一團,一不小心瞥見站在一旁的女人,一臉的驚慌。農村婦女常年跟黃土打交道,臉上本來就已經鍍上了一層紅色,看見女人後她的臉更紅了,就像塗了一層紅漆,快要和她們頭上的圍巾融為一體了。她慌忙地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旁邊還在講閑話的婦女。那婦女看了她一眼,目光和女人的目光碰了個正著,滿臉的羞愧與膽怯。她也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旁邊的人,一個傳一個,大家突然停了下來,剛才還生龍活虎的,現在這嘴就像是剛捏好的苦苦菜包子,收得特別嚴實。這群人感覺就像被裝在畫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