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鳥兒在天空飛翔(1 / 3)

鳥兒在天空飛翔

散文

作者:鮑爾吉·原野

麻 雀

鳥兒是給人類帶來自由幻想的動物。飛翔、鳴唱,都是人類想據有的優勝。除了鳴唱外,哺乳類動物永遠也不可能飛翔和長出羽毛。而鳥類一定不喜歡人類,人類所有的,沒一樣讓鳥類羨慕。鳥兒會想學習獵槍的射擊方法嗎?對打麻將和成為比爾·蓋茨它們同樣無興趣。從動物形態學與行為學上說,人類除了勞動與思考外,惡習實在太多,而思考所產生的惡習更多。除了猴子——這種不正經的動物偶爾模仿人類的動作外,所有的動物都沒有模仿過人類,它們不想做人。而人類在藝術和體育裏不知深淺地模仿奔馬、鷹、虎,甚至孔雀的動作。動物對此從未感激,它們對人類的舉止感到恐懼。

彩色的鳥兒在城市裏幾乎滅絕。對鳥類這種視覺發達的晝行性動物來說,羽毛敷彩,是它們生存與繁殖的標識。但人類的視覺同樣發達,因此彩色的鳥兒消失,隻剩下麻雀。麻雀、老鼠是人類在城市裏數量最多的動物伴侶,昆蟲伴侶則有蟑螂蚊蠅,至少我所在的這座城市如此。

我喜歡麻雀,把它看作是鳥類派駐這裏的代表,像兩國交惡留在使館的工作人員一樣。它們傻,無論環境多麼完蛋都飛來飛去。它們具備鳥兒的一切所有:強健的胸肌,身上交錯的骨梁,骨骼中空質輕。麻雀像其他鳥兒一樣,聽力良好,可以分辨百分之一秒內兩個不同的頻率,這對人類則不可能。第比爾根和羅依那的鳥類學著作表明,鳥類有可能聽到比人類音頻能力低的頻率,這讓發燒友嫉妒,人們對音箱的奢求就是低些、再低些,但你耳朵不行,怨誰?我在操場跑完步,常觀察麻雀飛翔、行走、啄食。麻雀走路是可笑的,不能用左右爪交替前進,像被地麵電擊,雙爪一並彈向前方。鳥類中仿佛水禽才會左右爪開步走。矚目麻雀躥蹦時間長了,忽見操場外有人雙腿交錯走,反覺可笑。鳥類的階級無論怎樣劃分,麻雀都是賤民。它們自己也知道。瓦礫上、廢井裏、草叢中,哪兒都有麻雀之旅。它們簡直就像天上的老鼠。有一次,我見一隻麻雀“嗖”地鑽進學生廢棄的破足球鞋裏,然後撲棱、撲棱半天才退出來,嚇壞了。它覺得又遇到了1958年人人敲鑼消滅麻雀那個運動。

麻雀在小樹上俯衝落地,再飛躍而上。我覺得這和覓食並無關係,而在炫技,像莊子寫的那隻鳥兒,它鄙夷鯤鵬,起飛太過隆重。如果看到麻雀炫技,感到鯤鵬升空是麻煩。而麻雀,如某電梯廣告詞所誇讚過的,是“上上下下的享受”。而麻雀的空中一掠,也給城裏人的視覺帶來悅意。我們的天空畢竟還有飛翔的生物,這也得感謝麻雀。

多年前,我隨父母入五七幹校,在當地讀書。老師中有一姓姚的,教英語,南方人。他右腿因為踢足球受傷把髕骨摘掉了,走路像木頭一樣直。姚老師清華畢業,被其他工人出身的老師冷落,而他對我們也很冷落。冬日晚上,姚老師直挺挺地走到一口石砌的井旁,罩上捕魚的網。第二天早上,無數麻雀在網裏掙紮衝突,它們的小爪子攥在網線上擺頭伸翅,絕望極了。姚老師收網時,井邊已有同學圍觀,他們稱奇。姚老師冷峻地把網繩一拉,甩肩後,背一團亂麻雀回屋。別人說,他用鹽花椒水和的稀泥糊住活麻雀,一個個扔到火盆裏,烤了吃。我不太信,姚老師一個人能吃那麼多麻雀?但在他屋後,看到了細潔的骨頭;很遠的渠裏,也見到了小細骨頭,泛黃了,夏天被雨水衝過來的。

烏鴉站在秋天的大地上

從格日僧往東,一直到新蘇莫,秋天的大地仿佛沉浸在往事中。早晨的白霧八九點鍾才散盡,牛毛黃的荒草被雨澆過,貼在泥土上。褐色的大地延伸到地平線的霧嵐裏,好像在想一件事。大地如果想一件事,四周變得靜悄悄,像在幫它想。夏日的牛群和野花去了哪裏?雨水去了哪裏?野鴨子和像踩一雙滑雪板飛翔的蓑羽鶴都無影無蹤。大地失去了這麼多的東西,勢必要閉上眼睛想一想。

烏鴉第一個闖入草原的早晨,即使沒有人,它們也“呱呱”叫著,聽取從遠處傳過來的回聲。仔細辨析,烏鴉們叫得短促,是半句話,等待別的鴉來接續,咕——呱。像說相聲有捧有逗,嗯啊那是。它們的音長,剛好跟扇動翅膀的頻率符合,也像借力。過一會兒,烏鴉站在了泥褐色、帶著白霜的大地上。

烏鴉赤著雙腳,結霜的泥土上留下它們的足跡,像國畫所謂皴,釘頭皴、泥裏撥釘皴。動物都赤腳,而在秋天看到赤腳的烏鴉,讓人感到它們一年當中一無所獲,甚至沒得到一雙短靴子。草原上沒有糧食,烏鴉們三三兩兩站著抬頸看,似乎對不長莊稼的土地感到氣憤。

我一步步朝烏鴉那裏走,不知哪一步讓它們起飛。走到很近的地方,瞧見烏鴉翅膀有幾根大羽閃藍光,像高級的漆,黑裏暗藏著深藍。如果不是烏鴉,連寶石都放射不出這麼神秘的色澤。人說烏鴉聰明,像水裏的海豚。我覺得海豚更友善一些,烏鴉顯得傲慢,它一定高估了自己的智力和嗓音,也高估了黑色的高貴含義,因此跟其他的鳥類格格不入。看不到烏鴉有什麼朋友,譬如烏鴉在枝頭跟黃鸝對唱,沒有的事。

烏鴉在岑寂的大地行走,感到秋天的荒涼,像一隻大筐空了,裏麵的好東西都被拿走。烏鴉其實很善良,知道大地的疲憊,來到這裏散步,是為了與大地做伴。大地在秋天沒有伴兒了,喜鵲到村裏殺羊的人家報喜,麻雀飛到收割糧食的地方,草已經休眠,隻有烏鴉來這裏散步,想引發大地的對話。烏鴉赤著腳,一抬一放,在大地身邊走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