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鐵的硬以及暖
散人散文
作者:瓔寧
老鍋是見過大世麵的,在父親的背上,從黃河的西岸渡到黃河的東岸。隻要有鍋,日子就可以過下去。老鍋是有大肚量的:所有的苦在鍋裏蒸一蒸就有了甜味,所有的冰在鍋裏煮一煮就都化了。有了鍋,母親心裏有了底,把老鍋的四周貼滿地瓜和蘿卜,中間的籠屜蒸上地瓜餅或是黃黃的玉米窩頭。很長的歲月裏,我們和老鍋都無條件地服從母親這樣的安排。老鍋見到白麵饃在懷裏長大後,就老了。老了的老鍋躺在一個角落,雨水從破損的洞裏流進流出,母親說:不要哭啊,哪天你在熔爐裏一煉,還是一塊好鐵!
那次見老鍋,是在我家院子角落的一些棉柴上,老鍋的鍋底像是一塊鉛雲,被閃電一再地擊中,情不自禁為它寫下以上的字句。
老鍋,作為一塊鐵,一塊被鍛打出光亮和弧度的鐵,能跟隨我爹娘渡過黃河認祖歸宗,是它的驕傲和自豪。因為分家的時候,我爹娘還從奶奶那裏分到了一杆叉和一把豁口的鐵鍁,而我爹娘決定隻帶老鍋走。
爹把老鍋五花大綁地綁在自己的背上,懷裏抱著六個月大的姐姐,娘用一根扁擔,一頭挑著被褥,一頭挑著一個木頭箱子一雙碗筷,向東奔走,泅渡黃河。
到了黃河西岸的時候,那艘木船正被浩浩蕩蕩的黃河水,衝刷得像片葉子,搖晃不止。爹知道,那幾個舵手正用幾根長長的竹竿,為這艘船為自己掌舵。船要回到黃河的西岸,還得半天的時間,爹就把老鍋從背上解放下來。盡管地上是沙土,沒有任何的硬度,爹還是小心翼翼地把老鍋安置在地上四平八穩之後才放手。而且老鍋的位置離著黃河岸邊有一定的距離,爹會覺得,風能把老鍋刮進黃河裏,老鍋作為鐵,也無法應對這從天而來的大水。一旦老鍋失足,爹娘就不知道日子開始的日期了。
為了保險起見,船回到黃河西岸的時候,爹先把老鍋抱上船,再把姐姐抱上船,再接娘和她的擔子。老鍋被倒扣在船幫上,黃河裏行駛,有點突兀。掌舵的說見過帶著羊過河的,帶著人和糧食過河的,但是沒有見過帶著這麼大一口黑鍋過河的。一個人因為見到河水就犯暈,他想蹲到老鍋上,被我爹厲聲嗬斥:把鍋坐漏了,我們咋過日子!
村子的最東頭靠近田野的四間茅草屋就是我們和老鍋的所在。靠西的三間歸我們,靠東的一間用來安置老鍋。爹用土坯在靠近東牆的地方,壘了一個正方形,在正方形裏,按照老鍋的直徑砌了一個圓形。那時,我以一粒分子的形式在爹的血液內,參與了這一行動。真的佩服我爹,沒有讀過幾天書,卻明確地知道,生活需要有棱角的事物,有時也需要圓滑。
爹抱起他的老鍋,往鍋台的圓形裏一放,老鍋就穩穩地立住了。老鍋立住了,爹和娘就有信心生兒育女,開始在黃河東岸的漫長人生。
嚓的一聲,一根火柴點燃了柴草,點亮了歲月,讓老鍋周身熱血沸騰。娘舀了一勺蓖麻油放進鍋底,把幾粒蔥花丟進去,香味立即不脛而走,一舀子水加進去,老鍋立即冒出嫋嫋的白霧。那種白霧潮潮的、油油的,輕輕的,帶著某種誘惑。老鍋的這種狀態,讓爹娘出門走路都挺直了身子,說話都大聲粗氣。
村子裏有多少口鐵鍋,就有多少戶人家,或者說村子有多少戶人家,就有多少口鐵鍋。鐵鍋,作為有硬度有弧度的鐵,作為有承載的鐵,不僅連接著直上雲霄的炊煙,連著風箱,還連接著溫暖和希望,連接著一戶人家的身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