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雪
小說新銳
作者:王永春
王永春 男,山東省青州人。80年代即在《農民日報》、《法製日報》、《農村大眾》等報刊發表作品。後輟筆謀生。2011年7月重新試筆,先後在《百花園》、《天池小小說》、《喜劇世界》、《絕妙小小說》、《北京精短文學》、《雜文選刊》、《重慶雜文》,及部分地市級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雜文、散文、詩歌等多篇。
那個大冷的冬天,老雪才十九歲,那時他還沒有“老雪”這個名號,但是他成為“老雪”的命運,就從那個天上掛著一彎冷月的夜晚開始了。
他和改改那個長長的初吻,足足持續了有兩個鍾頭。當改改把唇送上來時,他翻了一下朦朧的眼球,看見了斜在頭頂上的半邊月亮。月亮懂事似地鑽到了薄雲後邊,羞得捂起臉來,任他和改改忘我。風把落葉旋到了樹坑裏厚厚的一層,使得坑底還算暄和。兩個火熱的人兒,緊緊地抱在河灘的那個樹坑裏,一點也沒有覺得是在土坑裏,而是在一個蜜窩窩裏。
他聽到了一聲公雞的啼鳴。其實在這一聲之前,村裏的公雞們已經叫了好多聲,他聽到這一聲的時候,已是雞叫三遍的頭一聲了。
他微驚,吐出了改改的舌頭,問:“明天了?”
改改鬆開了摟著他脖子的胳膊,臉上現出隱隱地擔憂,說:“俺肯定要挨罵了。”
他說:“罵就聽著。罵不疼也罵不癢癢。”
改改急了,說:“不是!你還不知道俺爺?”
他不吭聲了,替改改擔憂起來。他知道改改說得挨罵,就是挨打。改改她爺是個歪嘴,嘴歪,人也“歪”,打人手重,甭管打人家,還是打老婆孩子,都下得手。前年春天剛分了責任田,他種了好幾畝西瓜。天旱得冒煙,她爺驅使著全家人在地裏撞壓水井,那十來米高的鑽杆,才撞下去一米多點兒,就碰上了幹垢石,怎麼也撞不下去了。她爺火冒三丈,嫌她和妹妹不用勁,一耳光打在妹妹頭上,妹妹就啞巴了。
他有些怕了,安慰改改說:“我、我送你回家?”
“那咱不露餡了?俺爺還不打死我?”改改擔心地搖了搖頭,說,“隨他吧。咱各自回吧。”說著爬上了坑。他卻起了好幾起沒起來。
“怎麼了?”改改疑惑地問。他額頭上冒出了急汗,有些變腔地說:“腿咋這麼疼?起不來了。”
其實,他的腿已經疼了不是一天兩天了,隻是沒錢看醫生。每天早晨下炕後,都會疼一陣,不光疼,還麻,他扶著炕沿走幾趟,就不疼不麻了。改改卻不知道。這下,他癱在坑裏出不來了,整條腿麻得抓心,那疼從骨子裏鑽出來,疼得他想哭。
改改真哭了,害怕。
他說:“你趕快往家跑吧,一會叫人看見,笑話咱。”
改改說:“那你咋辦?”
他說:“你別管我了,管你再說。”
改改的淚刷地淌出了兩大溜,噗通跳了下去,使勁地抱他。他的右腿不疼,改改助上勁,他就撐了起來,咬著牙努力,他終於爬上了坑沿,累得動彈不動了,大口喘息。
他催改改:“你快走呀!”
改改不聽,彎下身子,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說:“隨他吧,要殺要剮隨他吧。天放亮了,街上已有人了。破罐子破摔,誰要說啥說啥吧。”
他拖著那條不敢著地的左腿,半邊身子壓在改改的肩上,改改吃力地支撐著他,兩個人艱難地朝村裏踽行……
改改被爺吊在了屋梁上,用蘸了水的繩子抽脊梁。她那兩隻羊角辮,有一隻已被爺的繩子抽散了,脖子上有一道紅紅的繩印。
娘和妹妹倦縮在牆旮旯裏,嚇得瑟瑟發抖。娘小時候生疹子,留下了一臉麻子,模樣醜,腦子也有點不好使,才跟了歪嘴的爺。娘很能幹,卻整天挨爺的打。爺一心想要個兒子,剛生了改改,就嫌她是個丫頭片子,才給她起名叫“改”,可娘就是給他生不出兒子來。娘自生了妹妹,就一直沒再懷孩子,醫生說是叫爺給嚇的,可爺一點也不心軟,稍不順心就打娘。
爺的繩子抽在改改身上,改改咬著牙關不吭聲。但每抽改改一下,啞妹就慘叫一聲。娘急了,怯怯地喊:“改改啊,你快告饒吧!”
沒想,爺的繩子一下就抽過來了,歪歪嘴裏飛著白沫:“誰叫你說話?誰用著你說話?”罵著,就對娘一頓亂抽。啞妹嚇得殺豬似地叫喚。
吊在梁上的改改,嘴唇咬出了血,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改改挨打的時候,他和改改的同學趙塞北,跑來告訴他了。他已經躺在炕上不敢動彈,那條左腿疼得咬不住牙關,不住的呻吟。聽趙塞北一說,他急得猛起,疼昏過去了。等他醒來時,已躺在醫院裏。爺和娘,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姐一個弟弟,都在一邊抹淚。醫生進來,把爺娘叫了出去。好久,爺娘才回病房,臉色特別難看。爺把哥哥姐姐們叫出去,就回家了,留下娘和弟弟陪他。
他問:“娘,我得的什麼病?”
娘臉上硬擠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安慰他:“沒事,孩子,沒大病。”沒說完,就回過頭拾起衣襟擦眼。
第三天,爺和哥哥、姐姐們又回來了。娘領著弟弟回家。
爺說:“咱不在這裏治了,咱上省城。”
他問:“爺,俺到底是什麼病?上省城不得多花錢麼?”
爺說:“你甭管。省城的醫生技術高,能看透咱是啥病。”
爺和哥哥們抬著他,在省城醫院裏樓上樓下的爬,拍片、檢查。等了一個星期,醫生把爺從病房裏叫走了,哥哥、姐姐們也不放心地跟了出去。
他的左腿疼得越來越厲害,疼得都不想活了。他知道家裏沒錢,來省城治病,肯定會把家裏糟蹋窮了。從家裏捎來的一大摞煎餅,不經吃,下得很快。吃飯的時候,爺和哥哥們喝白水,吃煎餅,啃兩口疙瘩鹹菜,卻給他買肉包子吃。昨天,他又問爺得的什麼病,爺吼了他一聲,他也使性子了,把剛買來的熱包子摔到了地上。那包子五分錢一個,十個包子,就是五毛錢。平常裏,家中過日子,一分錢也要掰成幾半花。爺啥也沒說,顫抖著雙手一個一個拾起來,蹲在病床前把那包子囫圇著往嘴裏填,一邊嚼,一邊老淚淌沒完。他難受地嗷嗷哭叫,要下床給爺下跪,可剛一欠身,就疼得昏厥過去。
一會兒,爺和哥哥們就回了病房,後麵跟進來了醫生和護士。爺蹲在床邊擦淚,哥哥姐姐們也都哭了。他心裏怦怦跳,緊張地看著他們。醫生走近他麵前,沉思了好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這事你要堅強,你也不小了,這件事瞞也瞞不住你,也沒法瞞,因為已是骨癌晚期,非截肢不可,要不癌細胞擴散到全身,就沒法治了……
後麵又說了些什麼,他就記不清了,反正都是廢話。他哭著罵著,歇斯底裏,兩隻手一會瘋狂地拍打病床,一會又用力地撕扯自己的頭發,渾渾噩噩中,他好像聽見護士對病房裏的其他病人家屬偷著說,反正是不好治了,就是截了肢,也最多活個三年五年。他中了邪似地拿起一個缸子就朝那護士砸去,紅著眼罵:“你才死!死你全家!”
後來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睜開了眼睛。他還是躺在原來的病房裏,還是那張床,感覺已經不一樣了。娘領著弟弟也來了。一家人怯怕地伺候著他,氣都不敢喘。小他三歲的弟弟率先哭了,抽泣著說:“四哥,你別怕,今後俺背你。”
他反而出奇地平靜,盡管傷口裂心地疼痛,他卻沒有一絲呻吟。憑感知,他知道自己的左腿已經沒有了,溫暖的右腳在活動,卻不知道左腳在哪裏。他兩隻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掛在杆子上的吊瓶,腦子裏想的很多,又什麼也沒想,兩串清涼的淚痕從眼角溢出,緩緩流淌。他想改改……
因為沒錢,他還遠沒有康複,就出院了。他麵色蒼白,枯瘦如柴,那個英俊的十九歲小夥,再也不是他了。爺砍個老樹丫給他做一付拐杖,他就在家裏來回的練拐。他不敢上街,悶在屋裏不敢見人,更怕碰見改改。他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再也不可能和改改好了。
一天上午,家裏人都下地去了,他正想著改改,改改一下就走進來了,看見他的樣子,“哇”地就哭了,一把抱住他,淚珠子嘩啦啦地淌。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改改急急地關了門,拉著他就往屋裏走,把他壓到炕上,沒命地親他,邊去扯他的褲帶,嘴裏哈著熱熱的粗氣,顫聲催他:“快!快啊!”
他就和改改親成了一個人。
陽光從那細細的窗戶眼裏鑽了進來,圈圈光花灑落在炕上,溫暖著耳鬢廝磨的人兒。
改改眯縫著眼把他的手抓過來,續進了自己懷裏,讓他揉弄著裏麵的團團,甜甜地看著他,問:“好麼?”
“好。”他點頭。
改改又問:“聽俺話麼?”
“聽。”他又點頭。
改改說:“那你聽好了,從明天開始,你得上街,拄上拐,哪裏都去,聽見了麼?”
“嗯!”他眼圈紅了,乖順地點頭。
改改賞他一個嘴兒,又說:“你就大街小巷的走,該串門就串門,甭怕人家說什麼。等把身體練好了,你就去學手藝,有了手藝,就有飯碗了。”
改改比他大三歲,多好個姐姐呀!他激動地想拿出手來抱改改,改改摁住了他的手,讓他繼續摸團團,一邊親他,說:“明天你到街上,不管聽說了什麼事,你都要好好過,不許使牛,更不許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