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
中篇小說
作者:朱閱平
愣四一聲悠揚高亢的山歌把太陽扯出半個浮腫的胖臉,一股朝霞般亮紅的口水順著山脊流溢到溝底。牧羊溝村起身最晚的就屬太陽了!它總是在人們一早幹活幹累的時候才懶洋洋地起身在山脊線。用愣四的話說,長長的南山梁就是太陽家的院牆,他一唱山歌,太陽就慢吞吞地爬在院牆上慢吞吞地聽……
二排長望著南山梁心裏空落落地痛,南下這個不省心的孩子,失蹤已經七天了……
一
80歲的二排長是村裏最老的古董,老臉紫黑如一塊腐朽的棺木,他走路時常常進入瞌睡狀態,村裏人看到就會說二排長又在問路了!問路就是問去陰曹地府的路。不過“二排長”可不是什麼綽號,當年他真的是四野的一個騎兵排長,他曾經一馬刀把一個鬼子的腦袋劈成兩半。
牧羊溝就塞在北山腳下的一個山旮旯裏。一條深山溝可勁兒地伸到山脈深處,在一個繞彎兒的地方,彎出一片陽光暖暖的陽坡,這裏避風更避人,每一座石頭黃泥糊成的屋子,每一堵山石幹砌的院牆,都散發著臨時搭建的氣息。說明當年建村的人壓根就沒想著在這裏長住,應該是戰亂年代跑反躲到這裏的。村子依山而建,土石結構的院落從溝底一直亂石堆一樣胡亂堆到半坡。20世紀70年代一支部隊在這裏駐紮,當年的新兵是晚上進村,看到亮到半空的燈火激動得不能入睡,趴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筒給媽媽寫信:媽媽,我們的軍營在一個小城裏,這裏的高樓十幾層呢。第二天新兵走出營房,眼前爬滿山崗的一圍一圍亂石圈一樣的院落,怎麼也沒能圍住他長流的淚水。
原先村子有40戶人家,現在隻剩下十幾戶了,不是在堅守什麼,而是沒有一絲出走的能力,隻能窩在這山縫兒裏死耗著。牧羊溝離最近的村長住的村子有十裏山路,離縣城100多裏。
太陽被山風吹了一天,臉上沒了亮鮮,灰頭土臉地隱沒在後山了。武瘋子潤花手持一把五股鋼叉急匆匆地跑過亂石翻滾的街道。一泡鮮豔的牛糞讓她摔了個大馬趴,鋼叉丟出老遠,她爬起來繼續奔跑,嘴裏嘶啞地哭喊:“搶孩子的來了……搶孩子的來了……”
潤花原本也是逃離了這個窮得讓人喘不上氣的村子,跟隨丈夫在廣州打工,有一段時間找不到活幹,一天傍晚在河邊,她3歲的兒子被人從身邊搶走,瘋了的潤花就又回到這裏。
夜,每天都和潤花前後腳的一同跑出來……
二排長站在院子裏,目光越過破土屋頂上瑟瑟瞎晃的茅草,在屋後黑黢黢的山上尋找自家的白貓。昏花的老眼裏隻有昏暗,他就“白瓜——白瓜——”地喊。白瓜是他給貓起的名字,白瓜在當地是幽默的意思。他給孫女起名叫南下,但總是祈禱別跟了他們的父母,南下是南下了,可南下了十幾年還是個農民工……
白瓜始終沒有回應。南下不見了,白瓜也不回來,二排長的心吊上冰塊,涼涼地疼。他摸索著進了屋,為了省電,外屋沒拴燈泡。剛挪了幾步,豬在院子裏急哼哼地喊他。哦,忘了喂豬了!村子裏所有活的東西都有自己的窩,但沒有一頭或一隻是圈養的,小到豬羊雞狗兔,大到牛馬驢騾人,都是隨意在山上和溝裏盡情地海吃和瘋跑。隻有豬這種東西自己在野外吃不飽,每天晚上溜達回來討飯吃。
他趕緊摸黑從外屋的一個破鐵鍋裏,用半個鐵瓢掏起幾天前燜熟的土豆,盛到旁邊的一個缺邊兒膠皮盆裏。豬聞到香味,追進屋哼哼著用嘴拱著他的屁股。他罵:“你這餓死鬼投胎的東西,一天就幹‘吃’ 這一種活,咋總也吃不飽?”豬一邊吃一邊哼哼著狡辯著,他在豬屁股上輕輕地拍了一巴掌:“還說錯你了?”豬不再哼哼,吧唧吧唧地吃起來。
二排長終於可以仰躺在炕上了,莊戶人的最高境界是十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他經過一生的奮鬥,現在隻剩下前半句裏的一丁點了。年過花甲的他沒了養牛的力氣,十畝坡地卻是力氣活。但種地這營生,在二排長眼裏儼然成了煙民的煙,酒鬼的酒!前年兒子回村過年時,把十畝地全都轉包給了李貪官,他知信兒後,硬是咬牙又要回五畝地自己種。雖然村裏的土地都是不打糧的坡梁地,可總能收下自己和南下的口糧吧!再說,不種地整天獨自一個人出來進去的還不悶死?
他起身往身下墊了塊褥子,看來又瘦掉了幾斤肉,都鋪了兩張褥子了,枯骨還是碾得幹皮疼。他再次躺下自語:“現在是隻剩五畝薄地涼炕頭了!”
白瓜這時輕手輕腳地回到屋裏,一個高竄就悄無聲息地上了炕,先伸出爪子去炕頭試試,發現冰涼涼的就輕輕一躍上了旁邊二排長的肚子,長長的身子團成一個圓,兩隻前爪抱緊臉,閉眼呼嚕呼嚕地念起經來。二排長認定這是他的白瓜在為他祈禱,祈禱兒孫們都能在城裏過上城裏人的日子。因為他堅信城裏人過的日子才是人過的日子!這一刻是二排長最感幸福的時刻,隻有在這時,他才發現人的老年還是值得繼續活著的!
這時,月亮就準時地坐在南山紅石崖頂的那棵落葉鬆下了。南下也在看月亮吧?她又在哪裏看月亮呢?
那天,還是鄉派出所的小劉在炕席邊兒找到南下留下的字條,上麵短短的一句話:“爺爺,我想我娘!我去找娘了!”
那天下午他等到天黑也不見南下放學回家,去求李貪官給南下的班主任打電話詢問,李貪官掏出手機就往屋後的山上跑,又攀上一塊石狼一樣的大青石。這裏是離村子最近的能接收到手機信號的風水寶地。班主任說:“南下按時離開學校回家了!”那一刻他跌坐在李貪官的腳上。李貪官把他扶到路邊一塊石頭上坐好說:“二排長你可別倒下!那樣我們該照料你呢還是去找南下?”他一聽馬上支楞起來說:“我沒事,求你們趕快去找南下吧!她才十歲,這十二裏山路呢!”李貪官說:“你別急,我這就去召集全村人去找。”
李貪官從屋裏取出一個二踢腳炮仗,點著後地上一聲天上一聲震得山穀和崖壁咣咣的倉惶回應,一時二踢腳變成八踢腳了。很快全村人陸續聚攏來。
第一個跑來的是手持五股鋼叉的潤花。她家住在溝底,她跑起來雙手攥著兩米長的鋼叉就不夠靈活,使得腰和屁股就得費勁地扭,順著盤山石路跑到李貪官跟前時累得說不出話來,隻是用鋼叉對著李貪官的臉不停地指戳,嚇得李貪官連連後退。
第二撥出來的是三辣狗和他的老娘,三辣狗拄著杏樹做成的龍頭拐杖,扭著身子哆嗦著雙腿吃力地走著,最吃力的還是他的嘴,竭力調動著腮幫子的肌肉把嘴唇攏成要說話的口型,同時抽動僵硬的舌頭,艱難的把嘴唇和舌頭協調好一次,才能吐出一個字。平時說完整一句話需要別人很好的耐心,現在就隻剩一種嗚嗚喔喔地怪叫,就這也不能叫得連貫。他的老娘幹瘦的脊背駝到九十度,要摻著殘疾的兒子還需扭著臉向上看,也就吃力得要命。三辣狗原本在一個金礦打工,老板讓他睡在倉庫裏,就又省下值夜班的工錢。一天深夜,一股刺鼻的怪味兒把他熏醒,他剛要下床不想摔在床下,好不容易爬到門外,已經不能站立了。老板把他送到醫院,丟下3000塊錢就離開了地球。3000塊錢隻能治療成現在的樣子,他的老娘早幾年就靠他撫養了,不想兒子一下又回到兒時呀呀學步的樣子,等於自己再將兒子撫養一次,不同的是,這次兒子永遠不會“長大”,而自己早已並且還在急劇變老。“多會兒是個頭啊!”是駝背老娘說得最多的話!
第三撥跑來的是牛兒和他的媽媽草花兒。牛兒出生時爹遠在南方打工。牛兒滿月正值秋忙,田裏的莊稼都熟得掉皮,你不收自有收的。烏鴉、山雀、田鼠每天在嬉鬧間就會糟蹋100多斤糧食。草花兒坐在炕上望著黑壓壓滿天飛的烏鴉心裏也灰暗到極點,隻要發現有一群烏鴉向自家地的方向哇哇地飛去,心裏的火就燒得兩眼冒火星。她讓伺候月子的母親喊來愣四,塞給愣四兩顆煮雞蛋說:“四兒還去姐地裏放鞭炮吧!”愣四呲牙點頭。時間長了,烏鴉也就對那一帶的莊稼地有所顧忌。老話講:八月秋忙,繡女下場!草花兒在牛兒出生29天就下地幹活了。她一下地奶就不上來,牛兒就瘦成鼠兒了。一天夜裏,牛兒突然發高燒。李貪官是村裏唯一的有車族,他用兩輪摩托車馱著草花兒母子連夜到30裏外的鄉醫院!鄉醫院還真有值班的,但不會打針隻會打掃衛生,好不容易把醫生喊來,天亮時牛兒的高燒終於退了,可牛兒的胡話從那時一直說到現在。牛兒傻了……
村裏十幾戶在家的老人和婦女也都陸續地出來了。二十幾個老弱病殘的人,就是牧羊溝所有的公民了,用李貪官的話說:“我們都是進攻城市的殘兵敗將,退回村裏獨自療傷。”
潤花看人到齊了,就站在大家麵前,把鋼叉槍一樣立在身子右側,破著嗓子喊:“整隊整隊!”大夥習慣地站好一隊。潤花接著喊:“稍息!立正!向李貪官看齊!請李貪官講話!”
李貪官說:“大家又一次聽潤花的命令,很好,這樣對她的病有好處,你們會有好報的,現在最急的是南下丟了,放學沒回家,大夥看看誰能幫著去路上找找?
愣四、潤花搶著要去,草花兒說:“他們倆去咱們也不放心,我也去吧!”李貪官說:“還是我去吧。”幾個腿腳還硬棒的老人說:“我們也去。”李貪官他們從村子走到學校,又沿路返回,一問南下還沒回家,就報了案。
月亮騎上一棵樹梢了。白瓜被二排長咳嗽驚醒,從他的懷裏跳下來,衝著他喵喵地叫著,他說:“白瓜你睡吧,我睡不著……”
二
月亮騎上一處樓角了。福泉拽拽三秀的衣角,三秀說:“你回去睡吧,我睡不著……”
福泉是南下的爹,三秀是南下的娘。
福泉和三秀這幾日幾乎沒合過眼,自從老家李貪官打來電話說南下去找他們那一刻,心就被鷹抓到了空中,在焦急和不安中計算著南下到他們打工這個城市的日子,那個日子提心吊膽地來了,可南下卻沒有出現。那天,福泉和三個工友在火車站等,三秀和幾個姐妹去汽車站接。兩夥人一直從早上6點等到第二天早上6點,才在福泉的一聲低歎和三秀的幾聲嚎啕中讓大家撤離。福泉和三秀買上北歸的車票,沿途往回找。他們分析南下應該是坐火車,因為火車票要比汽車票便宜很多。他們一程一程的買票,每到一站都要用半天的時間在車站四處打聽南下的蹤跡。就這樣一直找回到縣城,當在縣城問遍車站的那一刻,三秀癱在地上再沒了一絲的力氣,她覺得喘氣比她在工地往18層樓上背沙子都費勁。
九月下旬的北方,綠色中蛻出些淺黃,暖風吹出一絲淡淡的秋涼。那些寬大的葉子開始餓得麵色焦黃,遇到稍微大點的涼風就再也抓不住賴以生存的樹枝,淒淒惶惶地掉下去。三秀的身邊就圍著這樣一群樹葉,它們在風中瑟瑟戰栗著,和三秀的心顫抖著同一個頻率。三秀匍匐在車站廣場邊上一棵白楊樹下,幾天的沿途尋找她沒吃過一頓熱飯,沒睡過一個整覺,沒洗過一次臉,車廂地板上的土,候車大廳地上的土,候車大廳外台階上的土,滾到頭發上、臉頰上、衣服上,並經過長時間的揉搓,已經同三秀融成一體,渾身上下成為一種顏色,是灰黃灰黑之間那種乞丐的顏色。
一個灰頭土臉的婦女,匍匐在車站廣場一角的一堆枯葉上,惹得好心人不斷地駐足觀看,想給些零錢卻不見放錢的器具,便又轉身離去。福泉不甘心又四處打聽了一圈,轉回三秀身邊,把三秀從枯葉堆裏拉起來,三秀趴在福泉懷裏放聲大哭:“南下找不到了!南下找不到了……”福泉扯出裏邊比較還幹淨的背心,默默地為三秀擦著越擦越流的嘩嘩的淚水,自己的兩顆淚珠重重地摔出眼眶碎在腳下……
直到三秀再沒了哭的力氣,福泉把三秀攙到候車室的長椅上說:“你先躺一會兒,我去公安局問問消息。”接待福泉的是個小眼警察,他說:“我們跟南下的學校要了孩子的照片,已經向全國發了協查通報,下麵隻能是等了。”福泉吃驚地望著小眼警察,囁嚅了半天終於鼓足膽量說:“咋能隻剩下等呢?公安局不就是破案的?孩子丟了咋不去找?”小眼警察也吃驚地望著福泉:“大哥你咋這麼想呢?發協查通報就是最好的尋找方法,我們這幾個人大案還不夠人手,哪有人去到處瞎找。再說我們也沒有出去的經費,要不你拿點?”
福泉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兩眼牛蛋一樣瞪著小眼警察:“讓我出路費?”而後嚇得掉頭就走,自己和三秀每天一個燒餅都還斷頓兩天了,哪裏去找路費?可人家不相信咋辦?別再把啥的協查通報再撤回來吧。想著,慌忙停住走到門口的腳步,又幾步返回,動作麻利的把身上所有的兜翻出來讓警察看,哽咽著說:“不是我不出路費,我們都兩天沒吃飯了。”
警察被福泉嚇得不輕:“大哥,大哥別激動,我沒和你要路費,隻是一種講話方式,我們明天就去找孩子行吧!”
福泉哭了!聽到警察的話就像當年自己弄丟了心愛的鬆鼠,娘對他說:“沒事兒孩子,娘給你把它找回來。”小眼兒警察從身上掏出100元錢:“先吃點東西,回家吧!”
福泉兩眼有粘糊糊的鉤子伸出來,死死地搭在那張嶄新的百元大錢上,肚子也乘機咕嚕嚕地教唆他。他膀子一動把自己驚醒了,好在手還沒有伸出的動作。他不能要這錢,要了這錢可能人家就不再用力找南下咋辦?於是他說他縣城有親戚。說完人早就跨出了門。
長椅上,福泉把三秀的頭抱起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說:“別愁了,全國的警察都在幫咱找南下呢!”三秀撲棱坐起來:“真的!”福泉點頭說:“真的!”三秀說:“福泉我好餓!”三秀知道福泉沒對她說過一句假話!
看到三秀精神了,福泉心裏竟然也敞亮了許多,也不全是假話啊!警察是說向全國發了協查通報的!三秀又說:“福泉我餓了。”福泉抬起頭瞅瞅隻有幾個等車人的空落落的候車大廳,想著去哪裏找個和警察說的“親戚”來,說:“我去找點吃的你等我。”
傍晚的小城正是下班的時間,大街上汽車、摩托車、自行車、牛車、馬車、驢車和行人搶著走。各種汽車氣急敗壞的鳴笛聲,趕車的老農對牲口的吆喝聲敲擊著大街上所有的耳鼓。福泉自從南下打工很少回家鄉,這縣城下班時的繁榮還是第一次遇見。他夾雜在嘈雜的“車流”中,感覺自己掙紮在波濤翻湧的激流裏,隨時都會被吞沒被淹死。他未能融入這股激流,而這僅僅是離牧羊溝很近的縣城,他打工的那座城市更是沒有屬於他的立足之地,包括精神、自尊都野鬼一樣遊蕩在城市邊緣的上空。
一個警察擋住了他淚水茫茫的眼,這個警察喊他一聲,接著又喊了一聲,這次他聽清楚了,是喊他“福泉哥!”愣怔中認出是村裏李貪官的大兒子李斌。李貪官雖然重新成了百姓,卻給兒子安排進了交警隊。
“老婆餓了兩天了,需要馬上吃飯。南下丟了七天了,需要趕緊尋找。”福泉想都沒想平日裏惶惶守護的那點可憐的被環境擠扁的自尊,在看清是李斌的刹那張口就說:“李斌,借我500塊錢!”這次該著李斌傻了:“福泉哥出啥事兒了?”福泉忍了一下淚水:“南下丟了!”
福泉兩口子連夜回家看看了老父親,第二天就又返回南方打工的菜園子。三秀病倒了,福泉每天背著她到5裏外的一個小門診去輸液,輸到第四天高燒剛褪,三秀就死活不再去輸液,說:“好了就沒必要多花錢。”
晚上,外出做工的人陸續回到了菜園子,這個菜園子還真像梁上好漢張清的菜園子,不過這裏的主人不是張清,而是十字坡上的孫二娘!張清三年前和一個女房客偷情,被妻子孫二娘逮著,一頓暴打之後把他“流放”了,張清是被淨身出戶,這20畝的菜園子就歸她一人掌管。孫二娘叫張大妹,大夥都叫她張姐。後來打跑了男人就喊她孫二娘。
菜園子是個南北走向的長方形,孫二娘又在北邊的兩個地角蓋了兩間各10平米的簡易房子。這樣,就有六間房子分別占據了菜園子的兩頭和中間,既出租了房子又看了園子,還沒占丁點土地,房子就建在水渠沿上,為了省材料,還挖下一米的地下室。人工嘛更是誰租誰幹活,進風漏雨的也別找人家孫二娘,因為房子是你自個兒搭的。每間房子住四個人,上下鋪,餘下的空間是做飯的地方,床的寬度不能彎曲著身子睡覺。為了防止半夜掉下床,睡前都要用帶子把自己係在床上,像戰馬的肚帶。以至於肚帶的材料和顏色都成了房客們炫耀收入的一件法寶。每個床位每月60塊,像福泉和三秀這種夫妻占一間的本應該收240元,但孫二娘說出門在外分開就出事,收200吧!菜園子裏還有一對夫妻,來自青海的徐壽和蔣藍。這樣,菜園子就共有房客20人,除了福泉和徐壽,餘下的都是女客。
福泉屋裏的家當除了那隻做飯的電飯鍋和碗筷,餘下的都是撿來的,或是用撿來的東西做成的。床板是用撿來的木板釘的,由於是半地下室,他們把床用撿來的保溫磚支得高一些。福泉給人搬家時,好心的老太太送他一個舊衣櫃,算是家裏最像樣的家具了。
三秀撿來幾個編織袋和幾個破包裝紙箱,先把編織袋鋪在木板床上,可以遮擋地下的潮濕,然後撕開包裝紙箱,把高低不平的木板床上鋪得平一些,上麵才是每天都需拿到外麵晾曬的被褥,遇到連陰天,屋裏潮濕的都能把木頭擰出水。
徐壽和蔣藍夫妻兩過來看望三秀,他們給三秀帶來了吃剩下的兩根油條,還買了一瓶飲料。徐壽說:“你們明天印些尋人啟事,我晚上順便貼在街上!”蔣藍說:“是啊!貼上幾百張,我管的橋西區保證廣告貼到孩子找到。”徐壽是一個河南人雇他半夜去大街上刷寫辦證和貸款電話的!巧得是妻子蔣藍是城管雇的洗涮這些小廣告的,都是晚上的一份兼職,還都負責橋西區。倆人就每三天出去一次,徐壽去寫,三天後蔣藍去刷掉。如果徐壽白天幹活累了,蔣藍就去替他寫廣告,過三天自己再去刷。這樣,徐壽寫的就少,怕累著蔣藍,因為第二天還得幹活呢。但又不能不寫,不然蔣藍會失去這份兼職。如此一來,他們的轄區雙方的雇主對他倆的工作都很滿意。
福泉說:“那得印多少張?要花多少錢?”徐壽說:“就揀人口流動多的地方貼,像火車站、站牌、廣場、小區門口什麼的,有200張足夠,最多也就100塊錢吧!”三秀歪了福泉一眼:“隻要是找南下,就別計較錢了!我們以後省吃儉用賣力掙吧。”
孫二娘走進來,說:“你們這兩天不幹活還盡花錢了,晚上有活做不做?”福泉說:“做。”孫二娘就從背後變出一把鋤頭:“給我鋤菜吧!老價錢,一畝30塊。”三秀說:“給我也找把鋤頭來。”孫二娘說:“你行嗎?別再累得病又嚴重了可劃不來。”三秀說:“我能鋤多少算多少,累了就回來!”
王美麗在屋外喊孫二娘,孫二娘說:“喊啥喊!進來說。”王美麗進來立在門口不說話,不停地抹眼淚。孫二娘就火:“擠出兩眼尿就好過了?說啥事?”王美麗哽咽著說:“我,我想給你鋤地。”孫二娘軟了口氣:“我知道你難,可他們倆口子這不是遭難了嗎?”王美麗就又抹著淚轉身走了。福泉看到她剛才抹淚就把用鉛筆畫的眉毛抹得粗細不均,左眉中間沒了痕跡,右眉在印堂處多了一個不規則的黑圈兒。王美麗是這裏年歲最大的房客,今年已經60歲了,在打工市場上根本沒有雇主拿正眼瞅她,常常是一個星期都找不到一點活幹,每天呆在家裏吃老本兒,每到這時,她每天就吃兩個燒餅。或是找那些小的飯店幫忙打個下手,掙頓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