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公園
人生百味
作者:肖世慶
兩角錢逛公園
鄉下和城裏的最大差別是什麼?董屯人民公社女社員王蘭花的結論可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王蘭花說:城裏有公園,鄉下沒有。
王蘭花得出這個結論時,盤龍市人民公園還在草創時期,園內各方麵設施都差強人意,相當簡陋。盤龍市的好事之徒們這樣形容盤龍人民唯一的休閑場所:“一棵樹,一個猴,幾條小船沒刷油。”雖然都是汙蔑不實之詞,卻也道出了盤龍人民公園當年的窘境。
樹,當然不可能隻有一棵。實際的情況是,老樹隻有一棵。以前那些成片的大樹和老樹都在“大煉鋼鐵”時進了土高爐成了燒柴,剩下的都是次生林木。這棵老樹是一株老槐樹,老槐樹之所以斧口餘生,逃過了那場浩劫,可能由於它實在太老了,虯枝槁皮的,砍了恐怕也出不了幾斤柴火,而且不好劈,才苟活下來,成了盤龍公園的標誌物之一。
猴,確實隻有一隻。但最初是十隻,是從河南買進來的一個族群。不知因為水土不服,還是遊人們亂扔東西給它們吃,猴群進園不久就集體拉稀,其中九隻拉了沒幾天就一隻接一隻蹬腿了。隻有一隻生命力旺盛的小猴挺住了,沒拉死,瘦得皮包骨頭,終日圪蹴在猴籠子的假山頂上,眼淚汪汪地手搭涼棚眺望著遠方……離猴籠子再遠點是個大空場,空場裏曾經圈過一匹老駱駝,1960年挨餓的時候,老駱駝被送進市食品公司的屠宰場。之後幾天,盤龍的幾家國營食堂連續賣了幾次駱駝肉餡的高粱麵餃子……
公園人工湖裏漂著的小船其實刷過油,隻是水上部分的油漆被浪淘盡了,從湖麵上看小船就像沒刷過油。不過,這一切就足夠好的了。起碼,在第一次進城逛公園的王蘭花眼裏是這樣。
藍天,白雲,綠水,小船……微風蕩漾,水波不興。
八歲的王蘭花站在湖邊的石頭台階上,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一切。
那是1965年的夏天,地裏掛鋤的時候,八歲的王蘭花隨娘到盤龍城裏的大舅家走親戚。大舅家離人民公園不太遠,大表姐馬翠清用自己過年攢下的兩角錢,招待來自鄉間的表妹逛了一次公園。
逛公園之前,馬翠清征求王蘭花的意見,說她手裏隻有兩角錢,去電影院看電影還是坐汽車去逛公園?說心裏話,這兩樣好事都是王蘭花巴望的。電影她雖然在鄉下看過幾次,都是跑了大老遠的山路,在鄰村的場院上看的,能坐在城裏電影院的椅子上穩穩當當地看一回電影,對王蘭花自然是極大的誘惑。
然而,更大的誘惑還是逛公園。管好管壞,電影她總算還看過幾次,公園卻從來沒逛過。不僅沒逛過,看都沒看見過。
我要逛公園。王蘭花說。逛公園吧!王蘭花又說。
於是就去逛公園。
坐公共汽車到公園,馬翠清的兩角錢便黃瓜打驢——去了一半兒。兩角錢買了兩張門票後,隻剩下四分了。天熱,進了公園她們又買了兩根冰棍兒吮著。兩分錢一根的冰棍兒一會兒就吮沒了。這時,馬翠清兜裏已一分不剩。見表妹站在湖邊戀戀不舍邁不動腿的樣子,馬翠清真想請王蘭花劃一回小船,而且,她本人也沒下湖劃過船。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馬翠清便商量說:蘭子,家走吧,天不早了。
王蘭花不吱聲,也不動地方,隻把身子扭扭。
馬翠清便賭咒發誓連哄帶勸,說,等下回,下回過年姐多攢點錢。攢五角錢,咱倆劃船就夠了。
王蘭花還是不吱聲,卻死死盯著表姐,伸出了一隻手,小拇指像問號似的勾出來。馬翠清明白了,便也凜然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與表妹的勾上。
二人齊頌: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廉大坡
沒用一百年,隻用了不到十年,馬翠清就兌現了當初的承諾。1975年夏季的一天,她正式邀請表妹王蘭花在盤龍市人民公園的人工湖裏劃了一回船。
不過,這時船上不隻是她們兩個,還有一個人。這人是個男人,姓廉,叫廉大坡。
大坡人不錯。雖然腦子慢點兒,但身體各方麵都沒問題,是個正常人,體格棒,胖瘦也正好。最可心的是,他家裏沒啥人,就一個老媽,不過不用你侍候。老太太的身板硬實著呢,將來還能幫你們帶帶孩子……你笑啥呀?結婚肯定要有孩子的,不生孩子結婚幹什麼?
缺德!姐你嘴裏嚼蛆,俺不聽!
愛聽不聽,姐可都是為你好。有了孩子,你這輩子才有了依靠。當然了,和誰結婚都能生孩子。但跟大坡結婚,你能進城啊!你長得這麼漂亮,嫁給那些農村老耙子不可惜了?你嫁給大坡以後,慢慢地也能變成城市戶口,吃商品糧……
馬翠清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能進城,吃上商品糧,是計劃經濟時代所有農村姑娘的城市夢。而王蘭花的城市夢,朦朦朧朧源自於她八歲那年的盤龍之行。自那次逛過盤龍城裏的人民公園,城市給她留下的全部印象就是公園了。
之後王蘭花又去了幾次盤龍的大舅家,卻再沒去逛公園。表姐馬翠清對請她去公園劃小船的承諾不提不念。哪回去,馬翠清就是個忙,不是忙考中學,就是忙找工作,忙搞對象,忙辦嫁妝忙結婚忙生孩子……忙得王蘭花壓根找不著機會提醒她“拉鉤上吊”的事兒。
不過,馬翠清畢竟是個講信譽的表姐。忙完了自己所有的人生大事後,終於“呼啦”一下想起了她在農村還有個待字閨中的漂亮表妹王蘭花。
馬翠清那時其實還是在忙,忙晉級,忙進步,忙往上爬……她在工廠已經“以工代幹”,當上車間工會主任了。適逢廠工會的女工委員跟著當連長的丈夫隨軍調走,女工委員空下來的職位,廠子裏有十多個人惦記著。馬翠清也想補上這個缺,把自己變成正式幹部,便把目光盯到了本車間三級車工廉大坡的身上。
廉大坡時年三十有二,還沒婚配,自然是車間工會主任的一樁心事。隻是,馬翠清總是在忙,廉大坡的個人問題也就始終排不上她的議事日程。正趕上廠子召開職工代表大會,廠長在工作報告中提到要關心職工生活時,情緒激動地脫稿講:聽說有的車間工人都三十二歲了,還說不上媳婦。同誌們,咱們不能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呀!工會組織是不是應該關心一下,出麵當當紅娘,把這個老大難問題解決了?也是工會組織的一項成績嘛……馬翠清才“呼啦”一下覺得自己淨瞎忙了,忙來忙去沒忙到點子上。從那時起,馬翠清便轉而開始忙乎廉大坡了。廉大坡娶不上媳婦的原因主要有兩條:一是他相貌醜,小鼻子、小眼睛、大嘴巴,而且嘴唇特別厚,上嘴唇和下嘴唇像被蚊子叮了沒消腫,總那麼撅著,看上去是一副傻相。二是他果然有點傻,腦子慢,反應遲鈍,不會腦筋急轉彎。進廠快五年了,和他般大般的師兄弟都當師傅帶徒弟了。他卻還在給他師傅幫床子,打下手,不能獨立操作。而且,幫床子也幫不好。有一回,師徒倆給壓力機滑塊銑內螺紋。廉大坡把銑刀裝到鏜杆子上,開車後,滑塊吃上刀,沒走幾扣,C650車床便發出牛吼般的噪音。他師傅叫一聲不好!撲過來停車,但為時已晚,轟隆一聲響,車床“悶車”了。滑塊孔被脹裂,銑刀也擠成兩瓣,炮筒子粗的實心鏜杆居然給憋彎了……事故驚動了廠工藝科。銑刀加工滑塊內螺紋,是工藝科技術人員的一項革新,一直沒出過事故,這次怎麼造成這麼大損失?師傅一口咬定是這項工藝不過關,技術參數上有問題。那時還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工藝科那幫臭知識分子不敢太較真,分析來分析去,也沒查出原因。就在這起事故即將不了了之的時候,廉大坡拿著擠成兩瓣的銑刀來到廠工藝科,進門就說,科長,事故原因我找著了。工藝科長正窩著火,對大坡也沒好氣。你找著了?你能找著還要我們幹什麼?真找著了,大坡紅頭漲臉地囁嚅道,是我、我把銑刀給裝反了……結果可想而知,他們師徒二人一個也沒跑了,都被扣了半年獎金。師傅還挨了個處分。子不教父之過,徒不肖師之惰。師傅哭笑不得,點著大坡的鼻子說:裝反刀的是你,當叛徒的也是你!攤你這麼個傻徒弟我算倒血黴了!
女人找男人,個大個小、醜俊不說,首要的一條,得是個爺們兒,像個漢子樣兒。廉大坡這般武大郎賣豆腐渣——人熊貨囊,哪個女人能相中?他師傅曾經托人介紹過一個紡紗廠的擋車工,那女工是個寡婦,還拖著兩個孩子。然而,條件這麼“糠”的帶孩子寡婦,跟大坡打了對麵後也沒給他回信兒。
馬主任,難度太大了。師傅提起廉大坡的婚事就齜牙花子。算這個寡婦,我已經給他介紹四個了,都沒成。頭三個是大姑娘,沒看上他情有可原。兩個孩子的寡婦也沒相中他,對我打擊太大。馬主任,我是沒咒念了,就得你們工會關心了,想法幫他劃拉一個吧!
怎麼辦呢?那些日子把馬翠清急的!廠工會的女工委員調走快一個月了,馬翠清的幾個競爭對手都在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工作”據說已經做到廠長家裏了。而廉大坡的媳婦還八字沒有一撇。當時馬翠清就是結婚了,否則,她一狠心說不定會把自己嫁給廉大坡。
還是當師傅的對徒弟的事上心。正在馬翠清心急火燎、沒著沒落的時候,廉大坡的師傅到車間工會辦公室獻計獻策。
小廉子的事,實在不行的話,就得退而求其次了。大坡的師傅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怎麼退?還能往哪兒退?馬翠清心想,都退到寡婦的份兒上了,總不能退到老太太份兒上吧?
廉大坡師傅的手腕像電影《列寧在十月》裏的克裏姆林宮衛隊長那樣蜿蜒一下,試探著說:城裏的女人找不著,到農村給他劃拉一個呢?
將來來了
在盤龍,城裏人娶農村媳婦的例子並不鮮見,馬翠清她們廠就有好幾對,情況與廉大坡類似,都是男方的條件“糠”了一點,心氣卻高,想找個漂亮媳婦。而農村的漂亮姑娘都想進城,於是各取所需,城鄉結合,成就了一對對的工農姻緣。廠裏的人們把這稱作“鮮花插到了牛糞上”。她們廠插到“牛糞”上的“鮮花”有五六朵呢。
於是,馬翠清“呼啦”一下想起了王蘭花。
王蘭花那年十八歲,初中畢業後就下地幹活掙工分了。農村的女孩子成熟早,她長得又出眾,剛畢業就有人上門來說媒。其中有幾戶人家,爹和娘都相中了,隻等王蘭花本人點頭,男方就要過來下聘禮。可王蘭花就是不點頭,不吐口,一個也沒相中。爹娘眼瞅著一個個壯實小夥兒和殷實人家從眼皮底下溜過去,閨女錯過了一個又一個好機會,急得火上房。閨女是咋想的?這麼棒的小夥兒,這麼好的人家,一個也沒看中,這不要壞嗎,她想嫁給誰?
王蘭花也不知道自己想嫁給誰。媒人們給她介紹的小夥子,在村裏不出類拔萃也是數一數二,有的還是她小時候的同學,都知根知底,關係也一直不錯。隻是,一想到要和他們中的某個人成家過日子,在董屯過一輩子,王蘭花的心裏就像斷了什麼念想,覺得一點盼頭都沒有了。
可是,那念想究竟是什麼,盼頭在哪裏,她又說不出道不明,隻朦朦朧朧地感覺那是很虛無、很縹緲、很不現實,然而卻十分誘人的將來。而將來是什麼,王蘭花自己也茫然。
就在王蘭花默默地下意識等待將來的時候,將來真的來了。
一日,生產隊男女社員在村頭的大田裏耪地。歇氣時,王蘭花一個人抱著鋤杠,在樹底下躲陰涼。女大十八變,現在的王蘭花喜歡離群索居,不願意湊熱鬧,除了下地幹活,她平時幾乎哪兒都不去。幹活也愛一個人耍單幫,離大撥遠遠的,就像現在。
王蘭花!王蘭花!小隊會計宗海峰從村裏跑過來,上地頭喊她。
我在這兒。王蘭花拄著鋤杠站起來,問跑來的宗海峰:啥事兒?
宗海峰是王蘭花的中學同學,村裏那一茬孩子隻他倆在公社中學念書。在學校時兩人的關係還算密切。畢業回鄉後,宗海峰沒像她一樣下地幹活,而是走公社裏一個幹部親戚的門子當了小隊會計。二人的肩膀不一般齊了,王蘭花心裏就不太得勁兒,漸漸和他疏遠了。宗家也曾托人到王蘭花家為海峰提過親,被她一口回絕,於是關係就更遠了。
你表姐來電話了,宗海峰說。讓你抽空去一趟市裏。她還說,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王蘭花自語,啥事兒呢?地裏這麼忙……你沒問問她?
問了。宗海峰不卑不亢道,她讓我告訴你,說請你上公園去劃船,你就明白了。
劃船?王蘭花笑了,大老遠的,讓我到公園劃船,我姐可真有閑心。
她還說,是從前你們一起逛公園,她和你約定的……
十年前小孩子口頭會氣的事兒,王蘭花早忘脖子後了。經宗海峰一提醒,她“呼啦”想起“一棵樹,一個猴……”。笑容在王蘭花的臉上僵住了。
明天一早——小隊會計還是不卑不亢說,村裏的膠輪拖拉機也要進城。你如果明天動身,就搭車走,還能省兩個車錢。
不用了。王蘭花說,我今天就走。說著,她匆匆忙忙跟隊長告了假,扛起鋤頭回家了。
簡單收拾收拾,換了身走親戚的衣服,挎上一柳條筐紅皮雞蛋,王蘭花連晌午飯都沒吃,就上路了。
小表妹這麼快就到了,馬翠清喜出望外,見了麵抱住王蘭花就在她臉蛋上親了一口:妹兒啊,知道姐叫你來幹什麼吧?這麼快就來了!
王蘭花用手背蹭著臉蛋,不好意思地說,不是說……讓俺來劃船嗎?
是劃船!當然要劃船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姐姐說話算數。馬翠清興高采烈地,不過,還有比劃船更好的事兒!
比劃船更好的事,就是給王蘭花介紹對象,讓她和廉大坡見麵。
王蘭花對廉大坡的第一印象極其一般,甚至可以說有些糟糕。但她當時的心情並不太壞。舊地重遊和湖麵泛舟的種種愜意,衝淡了廉大坡對她造成的視覺衝擊。她沒怎麼正眼瞅廉大坡,隻斜眼溜了一下,再不想溜第二眼了。王蘭花更多的是在感受公園,感受湖麵和微風……經過十年的建設,盤龍市人民公園舊貌換新顏,不再是“一棵樹,一隻猴……”了。初夏時節,公園裏桃紅柳綠,姹紫嫣紅,湖岸邊的丁香正在怒放,一簇簇小紫花在綠葉的映襯下搖曳,連吹過來的風都是香的。公園的人工湖是個“眼鏡湖”,連接兩個“鏡片”的那座羅鍋木頭橋,現在變成寬敞氣派的水泥橋了。湖南邊的猴籠子還在,隻是裏麵的猴子多了。大大小小的弼馬溫在籠子裏攀上爬下,大鬧天宮,吱哇亂叫,熱鬧得像花果山……王蘭花坐在船尾,很陶醉的樣子,不時地看看這兒,看看那兒,就是不看奮力劃槳的廉大坡,好像船上沒這個人。
看見那邊的運動場了嗎?馬翠清指著前麵的開闊地,記不記得,原先那裏是一片大空地?
咋不記得。王蘭花瞥過去看,現在改運動場了?
早就改了。馬翠清說,那是滑梯、杠子、秋千、跳箱……大坡,你以後有工夫常帶蘭花到運動場來玩啊。
王蘭花對運動器材不感興趣。杠子、跳箱之類公社學校裏都有,用不著誰帶她到公園玩這些東西。尤其用不著這個一腳踹不出個屁的什麼廉大坡帶她來玩。這樣的男人,見一麵就夠夠的了。
她本打算船劃到鍾點上岸後就找個理由和表姐告別,什麼吃飯、軋馬路、看電影……統統取消。此行就當是表姐兌現同她的十年之約,痛痛快快地劃了一次小船。
可是,她無意中瞥到運動場的一種奇特的運動器械,改變了這一切,甚至,注定了她的一生。
當過兵的人
那件器械王蘭花從沒見過。問馬翠清,馬翠清也說不清子午卯酉,隻囫圇著解釋:大概是秋千的一種吧。但王蘭花斷定,那器械絕對不會是秋千。秋千是兩根鐵鏈子吊著一塊短木板,那個“秋千”卻是四根鐵鏈吊著一個又粗又長的圓木軲轆,兩端分別拴在兩個鐵架上。起碼有五個人騎在它上麵,自由自在地打悠悠……
那是什麼呢?王蘭花出神地琢磨,不由發出了聲。
一直悶頭劃船的廉大坡這時開口說話了。他隻說了兩個字:浪木。
如果,這時王蘭花接上廉大坡的話,刨根問底將“浪木”是幹什麼用的,怎麼玩法問問清楚,後來的一切還不會發生。偏偏王蘭花沒打算和他說話,沒接他的茬兒,轉而問馬翠清:姐,這個運動場以前圈過駱駝吧?
圈過,是一頭老駱駝——
老駱駝那年送屠宰場宰了,包餃子了。沒等馬翠清把話說完,廉大坡又開口了。廉大坡好像不開口則已,一旦開了口,就要喋喋不休說下去。我吃過那個駱駝肉餡的餃子,一個肉丸的,一咬一包油,好吃……
吃,吃,你就知道吃。馬翠清橫他一眼說,那種大牲口的肉,你也敢吃?
我媽在國營食堂排隊買的。我媽說那天站排的人多,一個人隻賣半斤糧票,排了老半天呢。廉大坡說起話來就收不住。說完,尋思尋思,又說,駱駝肉算啥?我還吃過熊瞎子肉呢。
狗熊肉你也吃過?看不出來,這麼窩囊的人,還能吃到熊肉?王蘭花很好奇,便問了一句。
那當然。在我們基地——
行了行了,你嘴大吃八方,屬豬八戒的!馬翠清不由分說打斷他,說完,自己撲哧笑了。
王蘭花也咯咯地笑起來。廉大坡像船老大似的,邊劃槳邊隨著她姐兒倆嘿嘿傻笑。
小船在湖中平穩地、波瀾不驚地按預定航線前行。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並非預定。因為,這一幕誰也預定不了,純屬陰差陽錯,歪打正著——
船劃到“眼鏡”梁處,鑽進羅鍋橋,水流湍急,船身被衝得有點偏。廉大坡單臂劃槳,想把航線校正過來。他一槳下去,啪,翻起一朵浪花,一條鱗光閃閃的魚兒騰空而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不偏不倚,正好掉進了船艙。
魚!魚!梭魚!王蘭花和馬翠清幾乎同時撲上去,手忙腳亂將魚按住。
快,快!拿家什把魚包起來!馬翠清嚷著。
廉大坡扔下船槳,摘下帽子扣過去,將魚一點點兜進帽子,緊緊捏住。
三人圍成一團,細看帽兜裏的魚。這條自投羅網的梭魚足有一筷子長,沒一斤也有八兩,黑脊梁背,圓滾滾,肥嘟嘟的,看著就讓人流口水。七十年代,魚肉蛋要憑票供應,一條突如其來、從天而降的鮮魚對人們意味著什麼?
還沒劃到鍾點,他們就提前到碼頭交了船。上岸後,不敢從正門走出去。湖邊豎著《遊園須知》標牌,明文規定“湖裏禁止垂釣”。從正門出去,搞不好魚就會被管理人員沒收。
三人是從公園的牆頭上跳出去的。馬翠清婚後的家離公園不遠,跳出公園圍牆,他們便直奔馬翠清家。馬翠清的丈夫早已備好了一桌酒菜,單等他們遊園回來開飯。
刷鍋,刷鍋!馬翠清興奮得幾乎岔了聲,忙不迭地指揮丈夫幹這幹那。她要再加上一個菜,燉梭魚。
王蘭花幫表姐在廚房收拾魚,廉大坡在院子裏洗帽子。
妹兒啊,你們的運氣太好了!馬翠清邊刮魚鱗,邊熱烈地發表她的見解。多吉利的事兒?公園裏劃船的人成千上萬,誰遇見過這事?梭魚多賊呀,釣都釣不上來。嘿,大坡一槳下去,它自己蹦上來了!又趕上你們相親的日子,懂不懂,這是吉兆啊!吉慶有餘,大吉大利呀。妹兒啊,你享福的日子在後頭呢!
其實,不用馬翠清點撥,從梭魚蹦到船上的那一刻起,王蘭花就兀自嘀咕上了。梭魚在船艙裏蹦,王蘭花的心也在心窩裏撲騰,七上八下的,不消停了。農村環境長大的女孩子,多多少少都有點迷信,比較信命。
姐,我看他有點兒半精不傻的……王蘭花蹙著眉頭,小聲嘀咕。
褒貶是買主。聽見表妹有話了,馬翠清知道事情有門兒。
大坡半精不傻?馬翠清乘勝追擊,道,他那是實誠!現在這社會,哪兒找這麼實誠的人兒?我看,他就是歲數大了點。可有一宗,女大吃拳頭,男大吃饅頭。放著現成進城的機會不抓住,我看你才半精不傻呢!說著,搡王蘭花一把。別在這添亂,到院裏幫大坡洗帽子去!
廉大坡的帽子已洗幹淨了,王蘭花來到院子時,他正在臉盆水裏給帽子吹氣。廉大坡的嘴巴和半張臉埋浸水裏,腮幫子鼓凸著,對準帽襯裏與帽簷兒交接處,一口一口地發力,帽子慢慢鼓脹起來,像豬尿脬一樣漂浮在水麵。廉大坡把吹成大泡泡的軍帽從盆裏撈出來,控了控水,用夾子夾住帽簷,掛在晾衣繩上。
是一頂八成新的軍帽。
你……當過兵?王蘭花突然問道。
不知是王蘭花出現的突然,還是她問的突然,廉大坡有些慌亂,語無倫次地:當、當過。不過,我、我……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了。王蘭花得意地說。村裏駐紮過解放軍拉練部隊,宿營時,戰士們洗了軍帽都是這樣吹鼓起來晾曬的,所以她印象深刻。當過兵是好事,多光榮啊,姓廉的緊張什麼?瞅他那歲數,當的不會是國民黨兵呀。王蘭花迷惑了,男方有這麼打人的籌碼,這麼硬實的條件,表姐事先竟一點都沒向她透露。是疏忽,還是沒把他從軍的經曆當回事兒?
馬主任告訴你的?廉大坡也疑惑了,搔著頭皮自語,不讓我說,她自己怎麼說了?
王蘭花嗔道:當兵又不是什麼壞事,幹嗎還藏著掖著?
我沒藏著掖著呀!廉大坡有點急,太陽穴上的青筋暴凸著。是馬主任交代先不說的。她說,等你過了門以後再說。
你胡說啥呀?王蘭花臊成個大紅臉,不過,也顧不得害羞了。這個新發現比逮著那條梭魚更令她興奮。什麼過門不過門的?早說晚說還不一回事,你是個轉業兵唄!
不一回事。廉大坡搖搖頭,說,我在部隊負過傷,早說,馬主任怕你不同意。
你負過傷?王蘭花伸手上下捏廉大坡的袖筒、褲筒。傷在哪兒?是胳膊還是腿?
沒事,胳膊腿都沒事。廉大坡投降似的舉起雙手,邊躲閃邊說,是腦袋,腦袋叫炮給崩了。
腦袋?王蘭花前後左右打量廉大坡的腦袋。你腦袋好好的呀,傷哪兒了?
這塊。廉大坡低下頭,指著自己的後腦勺。看見沒?腦皮上有塊疤瘌。
王蘭花靠攏過來,湊近那腦瓜皮細看。果然,廉大坡的後腦勺上有一窄條彎彎的疤痕,隱在濃密的頭發下麵,像躲在雲層後的一輪殘月,不仔細看發現不了。
浪木
不是擔心你嫌他殘疾嘛。自來他歲數就大,長得還醜,再加上殘疾,條件不就更“糠”了?你還能同意和他在公園打對麵?其實,大坡這點傷真就不礙啥事兒。我看他的《革命傷殘軍人證書》了,是三等乙級,和正常人一樣,不耽誤吃不耽誤喝的,也不耽誤上炕睡覺生孩子。嘻,姐又嚼蛆了……姐也是好意,一心想把你弄進城裏,過上好日子,才先瞞著你的。唉,其實我也透露給你了。要是腦袋沒受傷,大坡的腦子哪能這麼慢?都是那一炮給崩的!
他打過仗?上過戰場?王蘭花揩著眼淚,抽抽噎噎地問。
後勤兵打什麼仗。馬翠清心煩意亂,有些心不在焉。聽說是打山洞子時放炮崩的……反正,姐的好話說了九千六,成與不成,行和不行,你自己拿主意。大坡就這一堆一塊兒,條件確實不怎麼樣。可話又說回來了,條件好、溜光水滑的城裏小夥兒能要你嗎?
那天吃過燉梭魚的晚飯後,姐兒倆重返盤龍市人民公園,圍著人工湖轉圈時,終於把話都說開了。
話裏話外,王蘭花就是覺得表姐不應該瞞著她,事情到了這一步,她像上當受騙似的,心裏不平衡。廉大坡當過兵也好,負過傷也好,都不是見不得人的事,當初就擺到桌麵上多好?
現在知道了也不晚啊。馬翠清說,生米還沒煮成熟飯呢。你覺得行,我就回去和廉大坡說一聲,你們倆從現在起就開始處了;如果覺得不行,我也得回去,告訴廉大坡趕緊回家睡覺去,別在我們家傻等了。行與不行,你給個痛快話。
夜幕初降的公園,繁星點點,樹影幢幢。湖邊的長椅子上,坐著一對一雙的男女青年。表姐告訴王蘭花,這都是搞對象的。你和廉大坡如果成了,也能像他們一樣,天天下晚在公園裏嘮嗑,說體己話,多時髦,多浪漫啊……
她們就這麼一圈一圈地轉著。轉到十多圈時,王蘭花站下來,對馬翠清說,姐你先回去吧,俺想一個人在這兒走走,心裏亂得慌……
好,你在這兒待會兒吧。馬翠清說,叮囑一句,別待太晚了,早點回去。王蘭花就一個人在公園裏轉起來。
晚間的公園裏麵,遊人稀少,比白天寂寥。而且,正像馬翠清說的,此時逛公園的幾乎都是談戀愛的,沒有像她這樣的單身姑娘。王蘭花像個沒頭蒼蠅在湖邊亂轉了一會兒後,自己也發現自己形跡可疑,便不再轉了。這時,她正好處在公園運動場外。運動場早已經沒人了,黑洞洞、曠蕩蕩的。但王蘭花不怕什麼,農村姑娘膽兒大,反正回表姐家也是鬧心,不如在這兒玩一會兒,把姓廉的靠走了再回去……
這樣盤算著,王蘭花進了運動場。她先打了一陣秋千,覺著沒意思,便跳下來,想再去盤一會兒杠子。就在這時,她看見了那個被廉大坡稱作“浪木”的大木頭軲轆。
走近了目測,“浪木”大概有她家堂屋裏的房梁那麼長,甚至比那還要長,在黑暗中,一眼望不到頭。
王蘭花學著白天那幾個人的姿勢,蹁腿騎在“浪木”上,腳撐著地麵悠蕩幾下,木頭軲轆前後悠蕩起來,還真有點風吹浪打的感覺。怪不得叫“浪木”呢,挺好玩的。這樣蕩了一會兒,王蘭花蕩出了一點門道。她跳下來,跑到“浪木”的一端,雙手撐著木軲轆的一頭發力,一下,兩下,三下……“浪木”越蕩越快,越悠越高。王蘭花覺著差不多了,跑回到原來位置,準備縱身跳到“浪木”上。就在她一腳蹬地,一腳騰空,即將躍上“浪木”之際,兩隻胳膊突然像被虎口擒住,緊緊地叼著動彈不得。
哎呀,疼死我了!王蘭花一聲驚叫,連痛帶嚇,癱倒在地上。
別上!危險!隨著一聲斷喝,王蘭花方才看清,擒住她胳膊的不是什麼虎口,是一雙鐵鉗般的大手。
媽呀!誰?王蘭花尖叫一聲,跳起來要跑。
小王,是我……
你是誰?……離我遠點兒。王蘭花驚恐地向後倒退著,不讓那人靠前。
嚇著你了?那人的聲音很耳熟,這會兒細聲細氣地。我不是壞人,是自己人,別怕。
王蘭花聽出來也認出來了,自己人是廉大坡。
你來幹什麼?深更半夜的。王蘭花鎮定下來,撲擼撲擼屁股上的土,冷冷道。我沒想要到這兒來。廉大坡說。我都到家了,我媽讓我來的,我才來。
你媽?你媽讓你來公園幹什麼?王蘭花問。
怕你出事唄!廉大坡一五一十說道。我回到家,我媽問我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說在你姐家等你呢。我媽又問你幹什麼去了,咋沒一塊兒在你姐家?我說你一個人在公園待著呢。我媽就把我說了。我媽說,天這麼晚了,市麵上又這麼亂,公園是啥地方?遇上壞人怎麼辦?婚事成不成,咱說了不算,閨女大老遠奔咱來的,可不敢出點啥事啊……
你就來了?
我不愛來。廉大坡梗著脖子,說,我媽非讓我來!
你為什麼不愛來,嗯?
我媽也這麼問我。廉大坡說,很悲壯的樣子。我不愛低三下四的,人家沒看上你,你還往跟前湊啥勁兒?我腦子慢,但還不是豬腦子,能看出來眉眼高低。
那……你怎麼還來了?
我來是來了,沒讓你知道。廉大坡指著湖對岸那一片園林,說他老早就來了,從羅鍋橋那兒就一直在後麵跟著她,一直跟到運動場。
王蘭花無聲地歎了口氣,睨一眼黑暗中這個男人,心想,如果他再年輕幾歲,或者,嘴唇再薄一點兒,該多好?
到運動場了,我也沒讓你發現。廉大坡繼續不打自招。你打秋千、練杠子……我都放心。你要走“浪木”,我心就沒底了。這東西險著呢。我們基地有個山東兵,訓練時被它撞骨折了,到複員時腿還瘸呢……走“浪木”可不是鬧著玩的!說著,他狠狠踹一腳還在悠蕩著的“浪木”說,這原來是海軍艦艇兵訓練用的,現在怎麼弄到公園裏了?傷了人怎麼辦!
月亮地下,“浪木”不緊不慢,搖搖擺擺,隨慣性來回地悠蕩,鐵架上的鎖鏈發出吱扭吱扭的怪叫,仿佛抗議廉大坡踹了它。
走,不玩了。廉大坡直筒筒地道,毫無商量餘地。我送你回家。
王蘭花也不想玩了,深更半夜,和一個老爺們兒在公園呆著,傳出去好說不好聽,便跟隨他向公園大門走去。
路過公園的花窖時,王蘭花聞到一陣淡淡的槐花香。她記得花窖後麵是一片槐樹林,那棵老槐樹還在吧。王蘭花停下來。說她想看一眼那棵老槐樹,有年月沒看見它了。
偏偏,廉大坡也說,看看吧,再不看就看不著了。
咋了?王蘭花問。
老槐樹要死了。廉大坡說,樹肚子被蟲子掏空了,現在隻剩下一層黑樹皮,樹葉都掉了。我媽聽公園的人說,這幾天就要把老樹伐了,省得招蟲子。
呀,王蘭花急了,說,那就更得看看了,說不定已經伐了呢。
老槐樹還在,鶴立雞群地佇立在小樹林中央。十年未見,一抱多粗的大樹幹,中間部位已被蟲子蛀出了一個窟窿,兩頭透亮,窟窿大得都能鑽進去人。高大的樹梢佝僂著,樹上的葉子幾乎掉光了。隻是,靠樹腰的幾根枝條還生著一簇簇青葉兒。
這棵樹死不了。王蘭花圍著老樹前後左右看過,斷定。
都這樣了,還死不了?廉大坡固執道,意即王蘭花在說胡話。
俺說死不了肯定死不了。俺們堡子外有一棵老柳樹,前些年也是樹幹被掏空了。大夥都說樹要死了,都等著伐了樹,能下來幾個好菜墩子。沒想到,過了一夏,它又緩過來了。
廉大坡哼一聲,還是不信,隻是不公開表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