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的無事可做,船艙裏憋悶得很,他出門去透透氣,趴在欄杆上抽煙。
\t“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胡教授吟誦的聲音傳出來,江龍聽懂了,是說到四川比登天還難。早就知道,川江有一百九十八處險灘,三百多處暗礁。兩側山高險峻,就是天氣晴朗也難見天日。船走在川江上,船工們都說是從“血盆裏撈飯吃”。
\t甲板上隻有他一個人,想到陳龍交代的任務,看著外麵迎麵而來怪石嶙峋的絕壁,第一次心裏有點嗖嗖的涼意,頭腦裏也拽出一句文縐縐的話:此行險惡。
\t他其實隻在心裏說,沒有發出聲音,因為聽到船艙裏有聲音,是胡教授的聲音:“曉蘇,他不在跟前,我才說你一句,保持距離,不要和江龍親近!”
\t“是啊,江龍是那麼純良的人,你把他簡單地當個哥哥多好,我們可不想因為你的一廂情願搞得很尷尬。”胡媽媽也說。
\t“虧你們還是接受過新教育新思想的人,怎麼可以這麼封建?爸爸,你不也是衝破家庭的阻力才和媽媽結婚的嗎?”胡曉蘇毫不示弱據理力爭。
\t“我跟你媽生的時代不同,和你不一樣,你與江龍的性格並不合適,我勸你適可而止吧。”
\t“你們倒真是——隻許周官放火不許老百姓點燈,我喜歡他,我要嫁給他,新式社會了,你們不能把你們的想法強加給我!”曉蘇咚咚的腳步聲向門口走來。
\t江龍慌忙甩了香煙,轉身就走。他沒有床鋪,是與底下流浪兒滾地鋪的,回到那裏,胡曉蘇也跟著找來了,胡小龍很親熱地偎依到他跟前,問這問那的,他卻壓抑不住心跳,就像剛才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
\t“你給我出來。”胡曉蘇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口,“跟我來,有話跟你說!”
\t江龍頭皮發麻:“明,明天說好吧?我,累了。”
\t“不行!就要現在說!”胡曉蘇回答得直接幹脆。
\t江龍隻得硬著頭皮,跟著她來到甲板上,吞吞吐吐地說:“什麼……事情……”
\t胡曉蘇看江龍緊張得不知所措,心理上有點小小的滿足:“江龍,我知道你在外麵,我與父母的對話你剛才也聽見了,你對我沒意見吧?”
\t“沒,沒呢。”
\t“那好,到重慶咱倆就結婚,我不嫌棄你是個工人。”
\t江龍倒抽了一口冷氣,這不是他看不上胡曉蘇,這是他沒這份情感,是自己配不配的問題——她是文化人啊。
\t文化人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代表一個階級,江龍正在努力向另一個階段爬,可惜她可能還想不到,他要去的方向不是胡曉蘇的方向,也不是喬子琴的方向。就是有文化了,與她們也不是一路人。
\t總之,他在心理上還有些障礙,這跟瞧不起呀、身家呀、相貌呀什麼的沒有任何關係。
\t但一個階級就是一個世界,從來都是界麵分明的。
\t胡曉蘇知道,他與自己不是等同的關係,她也知道英國人說的“三代培育不出一個紳士”的道理。可是這個道理,她也隻能在內心裏想想罷了,如果說階級分明,自己是書香門第出生,母親是接受過新思想薰陶的資本家小姐。家庭雖然算不得名門望族,也算是新知識女性,怎麼會對這個粗俗的碼頭工人青睞有加的?
\t胡曉蘇卻橫了心,非要死心塌地地跟著江龍,愛情的玩意,就是3+2=8的糊塗賬。
\t江龍頭大了三圈:“不好吧,你爸才讓我做義子哩,我……”
\t“狗屁!什麼義子?他們是封建思想作祟。夏勇也是義子,憑什麼他們就默許他與妹妹好,偏偏我就不行?”胡曉蘇原本並不是個衝動性子,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事上會這麼偏激。跟著走到江龍麵前,替他整理整理衣服,“放心吧,我又不是老虎。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行嗎?”
\t江龍囁嚅道:“印子她……”
\t“印子怎麼了?她若有在天之靈,要是知道你現在找我這樣的老婆照顧你,不定得多高興呢。我一個女的都這麼勇敢,你怎麼這麼軟弱呢?!”
\t見江龍仍然低著頭不吭聲,她便開導道:“現在是非常時期,你是不知道,好多從上海南京逃過來的人,都瘋了一樣各自找伴,好像明天就要死掉一樣。”
\t江龍鼓起勇氣:“你不是有了未婚夫嗎?”
\t“未婚夫?沒有結婚不算一回事。”胡曉蘇冷笑兩聲,“與你相比,我倒覺得他心懷叵測,很現實,這陣子還不知道在哪裏鬼混呢……我倒是覺得你簡單坦誠,沒那麼重的心機。我不想後半輩子活在無休止的爭吵裏——我嫁給你,你不會覺得委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