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身火海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曹多勇
曹多勇 1962年出生於淮河岸邊的大河灣村。現為安徽文學院專業作家。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作家》、《山花》、《鍾山》、《大家》、《天涯》、《小說界》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幹。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2003~2006)“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獲2003~2004年度安徽文學獎。短篇小說《塌陷區》、《這日子應該平靜似水》分別榮獲第四屆、第五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
第一章
半年班加下來,王命跟湯經理配合著給模特更換衣服就已經很熟練了。
臨下班,湯經理一個電話打在王命的手機上,說一聲“今天加班”,王命下班後就留下來,直接去二樓的倉庫裏。商都的二樓專門賣女裝,二樓的倉庫裏堆滿各式各樣、各種名牌的女裝。當天需要上架的哪些女裝,湯經理已經準備好,一件一件疊放在兩個紙箱裏。王命走進倉庫,把兩個紙箱搬上一輛小推車,再把一張簡易的工作案板架在紙箱上,問一聲“今天去哪一個區”。商都的二樓ABCD劃分出若幹個區。湯經理說一聲哪一個區,王命就拉著小推車去哪一個區。王命前麵拉著小推車,湯經理後麵跟著小推車。一路上,他倆很少再說話,一前一後來到指定的女裝區,王命放下小推車,架上簡易的工作案板,搬下兩個紙箱,就去脫模特身上的衣服。先脫後穿,這是不得不遵循的一道程序。王命一件一件脫下模特身上的上裝、下裝,一件一件堆放在簡易的工作案板上,湯經理再一件一件疊整齊。待一會,把紙箱裏的女裝穿在模特身上,脫下來的女裝再一件一件放進紙箱裏。他倆在一起幹活,說話的時候少,忙活的時候多。各幹各的一份活。
女裝區的模特自然都是女模特,它們一個個都是模仿女人製造出來的,有著女人的體貌,卻沒有女人的呼吸,一個個塑料模特麵部表情冰冷不動,擺出的各種姿勢冰冷不動,王命的手指碰上去冰冷不動。王命沒覺得替模特脫衣服是一件多麼為難的工作,湯經理卻不這樣認為。湯經理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就是二樓女裝區的經理。二樓的模特什麼時候更換衣服,是湯經理說話算。二樓的模特更換衣服找誰個做助手也是湯經理說話算。半年下來,先是幾個男人一起給模特脫衣服穿衣服,後來隻剩下王命一個人給湯經理做助手。那幾個男人一個一個被淘汰掉。湯經理說,給女模特更換衣服最起碼要輕手輕腳的吧,最起碼要有一顆愛憐之心吧,你說有幾個男人能夠做得到?王命問,那你幹脆找一個女孩子做幫手。商都二樓就有幾十個銷售服裝的女孩子,湯經理不愁找不到人手。湯經理說,她們一個個連自個都不懂得去珍惜,還會去珍惜這些塑料模特嗎?他們一個個怎樣不懂得珍惜自個——這樣一種話題,王命不便跟湯經理深入探討,就此打住。
在湯經理的眼裏,王命也隻配給模特脫衣服,不配給模特穿衣服。王命替一排溜模特脫下衣服,剩下來就隻能給湯經理打下手——遞衣服,穿在模特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是湯經理親手穿。不是湯經理不讓王命給模特穿衣服,是他真不會。要說單給模特穿衣服或許沒什麼難事,關鍵根據模特身上的衣服還要佩戴各種飾件。模特穿什麼樣的衣服,需要加一件披肩;模特穿什麼樣的衣服,需要加一條項鏈;模特穿什麼樣的衣服,需要加一枚胸針;模特穿什麼樣的衣服,需要挎一隻女包。等等等。真不是王命一天兩天就能學會的。在王命的眼裏,這是一門大學問,不是誰想學就能學會的,更不是誰都能學會的。王命認為自個不是這麼一塊材料,怕要專業的人員才能夠做得到。比如像湯經理這樣子的一個女人。湯經理卻自信地認為王命能夠學得會。這也是淘汰掉其他幾個男人,剩下王命一個男人的原因所在。前提是王命要多動腦子多實踐。怎樣才能多動腦子多實踐呢?湯經理說,最起碼你要動腦子看我怎樣給模特穿衣服、怎樣給模特配飾物吧,最起碼你要回家在老婆身上多實踐吧。王命說,我沒有錢給老婆買名牌衣服,也沒有錢給老婆買名貴飾物。湯經理說,我是說你要在家多給老婆脫衣服穿衣服。王命說,沒有男人在家這麼做。湯經理說,別人不做你做,你要先在老婆身上多找一找給女人脫衣服的感覺,多找一找給女人穿衣服的感覺。
王命的臉色刷的一下紅起來。
湯經理說,一個大男人家都不願意給老婆穿衣服、脫衣服,怎麼能學會給模特穿衣服、脫衣服呢?
湯經理說的“一個大男人家”就是指王命。王命承認不會給模特穿衣服,卻不承認不會給模特脫衣服。
王命問,我給模特脫衣服有哪些地方不對頭?
湯經理說,不對頭的地方太多了,比如說,你脫模特衣服的時候,從來不看著模特的眼睛,從來不跟模特說話。
王命說,我給塑料模特脫衣服,一邊看著它的眼睛,一邊跟它說話,那我不是神經病嗎?
湯經理說,在我的心裏,一個個模特都是有生命的,都是活著的。
王命說,在我的心裏,一個個模特就是塑料的,就是死的。
湯經理說,這就是我倆的區別,這就是你脫不好模特衣服的原因。
有時候,王命是一個固執的人。一個固執的人一旦形成一定的想法就很難更改。王命堅持說,我不覺得我脫不好模特的衣服。湯經理說,就是因為你不覺得模特是活著的,是有生命的,所以你給模特脫衣服才顯得不夠尊重模特。脫不好模特衣服是工作能力有問題,不尊重模特就是“道德品質”有問題了。王命有些受不住,質問湯經理說,我怎麼不尊重模特啦?湯經理說,你給模特脫衣服,有時候兩隻眼會肆無忌憚地去窺視模特的胸部,有時候兩隻眼會肆無忌憚地去窺視模特的私處。王命辯解說,我沒有。湯經理說,有還是沒有,你自個心裏明白。王命隻好把委屈往肚子裏咽,好像跳進黃河都洗不清。要說模特的胸部還有兩隻高高聳起的假乳房,模特的私處光溜溜的卻什麼都沒有呀。王命不好進一步去辯白,隻好繼續做助手加班幹活。
接下來給模特穿衣服。穿衣服是湯經理親手穿。王命的任務是打下手遞衣服。有了剛才湯經理的那麼一番“道德指責”,再麵對一個個塑料模特王命的兩眼不知道該往哪裏瞅。一個個模特光裸著身子,王命的兩眼往哪裏瞅都是“不道德”。隻有模特是死的,隻有模特是沒有生命的,王命才能坦然地麵對它們,坦然地觸摸它們。湯經理的狀態正好跟王命反過來。一個個模特在她的眼裏,就是有生命的,就是活著的。湯經理就是一邊給模特穿衣服一邊輕聲慢語地跟模特說話。
湯經理跟模特說,你看你身上的這件衣服,要是配上一件披肩就更好看了。
模特身上的各種飾物就留在原來的模特身上,王命給模特脫衣服從來不去動模特身上的飾物。湯經理走到披著披肩的模特身邊,從它的身上解下披肩。
湯經理跟這個模特解釋說,過一會我給你穿一件不需要披肩的衣服,你先把這件披肩給別的模特穿吧?
湯經理跟模特說話是一副解釋的語氣,更是一副協商的語氣,好像模特要是說一聲“不”,或者做出一個拒絕的表情,湯經理就絕對不會這麼做。湯經理一旦接手給模特穿衣服,眼睛裏就隻有一件件衣服,就隻有一個個模特,就沒有了王命的存在,甚至連商場都不存在了。王命從湯經理的神情裏看出一種癡迷,看出一種恐懼。這種恐懼從王命第一次加班就有了,時斷時續,時淡時濃,一直沒有消退過。
……那是王命來商都上班的第二天。也是快下班時,宋江跟王命說,今天下班後加班。王命問,加什麼班?宋江說,你跟我一起上二樓就知道了。加班是王命巴不得的一件事。加班就是幹小活。幹小活,商都會另外給錢。商都的二樓專門賣女裝。王命想象不出去那裏會幹什麼活。保安有十幾個人,宋江私下挑選四個人一齊留下來。宋江是商都保安組的小組長,挑選誰不挑選誰,他有這麼一點小權利。這一次,宋江把幾個最年輕的保安留下來,王命猜測或許要幹重活吧。幹重活,王命不怕。王命身上有的是力氣,有的是當保安消耗不掉的力氣,缺少的就是加班的機會,就是掙外快的機會。
上到二樓,宋江把他們幾個人一齊交給二樓的湯經理。湯經理的眼神快速地從幾個人的臉上劃拉一遍,王命感覺她的眼神快要落在他的臉上,卻“哧溜”一聲,停在一個名叫李想的小夥子身上。李想是個小個頭,跟王命一起新來的。湯經理問,你是新來的?李想說,剛從保安公司分過來。昨天從保安公司分過來好幾個人,王命也是其中一個。
湯經理問,你結婚了嗎?
李想說,沒有。
湯經理問,你談女朋友了嗎?
李想遲疑一下說,沒有。
湯經理說,你沒有老婆,你沒談女朋友,那你回去吧。
李想問,有沒有老婆,談沒談女朋友,跟加班幹活有什麼關係呀?
李想說話有一種受辱的樣子。
湯經理說,給女模特換衣服,你連女人都沒見過,你說你適合不適合?
聽話音王命知道湯經理是個厲害的女人,說話嘴上有一把刀子,“劈裏啪啦”不饒人。李想是個老實巴交的小夥子,通紅著一張臉尷尬地離開了。王命心裏陡然地緊張起來,他想要是湯經理接下來盤查他,他該怎樣說。王命在心裏自個給自個打氣說,我有老婆孩子,我不怕湯經理盤查。湯經理像是知道王命的底細,就不去盤查他。
湯經理伸手指點一下王命說,你跟我一起去倉庫拿衣服。
宋江問,今天更換哪個區的女裝?
湯經理說,E和F兩個區,你們三個人先去吧。
商場的二樓哪個地方是E區、哪個地方是F區,王命初來乍到不熟悉,宋江熟悉。王命放眼望去,滿眼都是一個個人模人樣的塑料模特。一個個人模人樣的塑料模特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但它們一個個畢竟是塑料模特,不是活著的女人,王命不理解更換它們的衣服與有沒有老婆有什麼關係,與談沒有談女朋友有什麼關係!宋江領著其他兩個人去E區和F區。
湯經理跟王命說,我倆走。
加班就是給二樓的女裝模特換衣服,王命總算知道所要幹的活。
倉庫在二樓的盡頭。湯經理前麵走,王命後麵跟。湯經理個頭高,身架寬,屁股肥,兩瓣圓滾滾的屁股在前麵一左一右不停地扭動,充塞王命的兩眼,他不想瞧,兩眼卻怎麼都磨不開。好像湯經理的屁股是兩隻大功率的吸盤,緊緊地吸著他的兩眼。湯經理的右手中指上掛著一串鑰匙,相跟屁股的扭動節奏,晃動著金屬的冷光。就是這時候,王命心裏湧上一股莫名的恐懼,好像跟著她去一處充滿危險的境地。湯經理的兩腳走路沒有聲息,湯經理手上的鑰匙晃動沒有聲息,王命心裏激靈一抖,不知道走在這麼一處平常的地方,怎麼會有詭異和不安的感覺?
湯經理站住腳,“哢嚓”打開一扇鐵門,緊接著湯經理伸手打開燈,一間倉庫亮出來。倉庫是倉庫,也不是倉庫。說是倉庫,裏邊確實擺放著三隻塑料模特,兩隻紙箱子,一張工作平台。說不是倉庫,裏邊還有一張鋪好的床,還有一隻站立的櫃子。王命疑惑地環視這間不像倉庫的倉庫。湯經理解釋說,有時候我晌午在這裏臨時休息一下。商都是一處晌午不停業的場所。在嘈雜喧囂的二樓,這裏確實是一處僻靜之處,確實是一處適合臨時休息之處。不過、不過,不過什麼呢?不過王命還是覺得這裏不是一處倉庫,也不是一處臨時休息的地方。王命覺得這裏充滿詭異,充滿危險,充滿神秘,充滿不安。湯經理指揮王命把兩隻紙箱摞在一輛小推車上。紙箱不輕,塞滿各式各樣用來更換EF兩區模特的新時裝。小推車是那種常見的搬運貨物的平板車。一塊長方形的鋼板按在三隻鐵輪子上。後麵兩隻輪子,前麵一隻輪子。一根丁字形把手連在前麵的一隻輪子上,貨物摞上,人走在前麵拉著把手就可以了。這種小推車的確切名字應該叫小拉車,隻能拉不能推,一推小車就失去方向,把握不住路線。
王命問,就這兩隻箱子?
湯經理說,這張工作台板你也拉過去。
商都的二樓地麵鋪著大理石,王命拉著小推車走在上麵,“轟轟隆隆”響聲大振,像開過來的一輛裝甲車。速度越快,響聲越大。此時此刻,王命喜歡這樣的響聲。此時此刻,王命需要這樣的響聲。小推車的響聲碾碎商都的寂靜,也碾碎王命心中的恐懼。不管湯經理跟上來還是沒有跟上來,王命一隻手拉著小推車,斜側著身子拚命地往前跑、往前跑。
要說王命拉著小推車跑得快,相比較三個男人給模特脫衣服更快。三下五除二,“稀裏嘩啦”一陣子,EF兩個區的二三十個模特全部光裸出來,衣服扔在地上,像是遭到流氓的打劫,一旁不遠處三個男人煙霧繚繞地在抽煙。湯經理一看,臉色鐵青起來。湯經理問,商都裏不給抽煙,你們難道不知道嗎?宋江說,我們知道上班時間不給抽煙,現在是下班時間。湯經理說,在商都什麼時間都不能抽煙,你們要抽煙出去抽。三個男人“嘿嘿嘿”一陣尷尬地笑,想熄滅煙知道煙頭不能往地板上按,紛紛站起身想往樓下找扔煙頭的地方。湯經理說,你們三個下樓不要再上來,你們三個不用再加班啦。
三個男人呆愣眼。
三個男人一走,二樓商場就剩下王命跟湯經理兩個人。湯經理問,你會不會疊衣服?王命說,我不會。湯經理說,那你先打開紙箱,我倆先給模特穿衣服。王命打開紙箱,一大摞衣服露出來。湯經理說,你給我遞衣服,我給模特穿衣服。衣服上有編號,每一件衣服似乎總有看似一模一樣的兩件衣服,其實這是兩個版式不同的衣服,一個是真牌子,一個冒牌子。王命前後遞上兩件衣服,湯經理讓他停下來。湯經理說,你的兩隻手伸出來我看看。遞衣服還能有什麼花招嗎?王命隻好把兩隻手伸在湯經理的麵前。湯經理像個檢查衛生的老師,王命像個經常不洗手的小學生。王命的個頭不高,手指細長,有點女相。湯經理說,你的兩隻手應該適合遞衣服呀?王命有些難為情地看著自個的兩隻手,不明白適合遞衣服的兩隻手和不適合遞衣服的兩隻手有什麼差別。湯經理說,明天下班後,你直接來我倉庫裏加班,我教你怎樣遞衣服……
從此之後,王命就經常去二樓加班。開頭是宋江通知王命加班,後來就湯經理直接通知王命加班。開頭上二樓加班是幾個人一塊去,後來隻剩下王命單獨一個人去。臨下班,湯經理一個電話打在王命的手機上,說一聲“今天加班”,王命下班後就留下來,直接去二樓的倉庫裏。一次,兩次,數次。一轉眼,半年過去。
第二章
王命今年三十一歲,有老婆,有孩子。老婆王怡雲小王命兩歲,今年二十九歲。閨女王一女,今年七歲,上小學一年級。王一女出生那一年,王命帶著老婆孩子一起來這座城市打工。閨女今年七歲,王命在這座城市打工七年。七年間,王命打過各種各樣的工,幹得時間最長的就是當保安。保安是保安公司派出來的。保安公司喜歡招當過兵的人,王命在部隊當過三年兵,窩在一片大山裏專門給雷達基地站崗。是二炮的導彈部隊,這裏沒有一顆導彈,隻有幾架雷達晝夜不停地旋轉,聽說它們專門負責監測導彈在空中的運行軌跡。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在王命當兵的一千多天裏,雷達基地的人就是白養著,一次導彈發射沒有監測過。王命就覺得這個兵當得窩囊,三年下來一點作用都不起,白喝部隊的水,白吃部隊的糧。那個時候,美國正好出兵伊拉克,電視上經常說的一個軍事術語叫精確打擊。意思是說,美國人想打伊拉克的哪一個地方就打伊拉克的哪一個地方,不會有絲毫的偏差。一個最極端的事例是說,伊拉克的某一位高級軍事指揮官在床上跟一個女人睡覺,美國發射一顆導彈不偏不倚地正好命中在他的屁股上。大山深處是寂寞的,滿眼都是樹木,滿眼都是石頭,就是不見一個女人。飛來飛去的鳥兒倒是不少,隻是不知道哪一隻是公的,哪一隻是母的。說這件事的是一個老兵油子,他問幾個新兵蛋子,你們說美國的導彈打著伊拉克軍官的屁股,那麼打著他身下女人的什麼地方?幾個新兵蛋子“哈哈哈”地笑著說,我們不熟悉女人的地形地貌,我們不知道。老兵油子當仁不讓地說,女人的地形地貌我比較熟悉,要是一顆微型導彈的話,要是一顆啞巴導彈的話,正好鑽進女人的那裏邊。雷達基地隻是一個班,他們要是看女人,就要去營部。那裏隨軍過來的營長老婆、連長老婆有幾個。營長的老婆、連長的老婆,不要說新兵蛋子不敢招惹,老兵油子也縮手縮腳地不敢亂碰。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誰就是找死!王命閑下來不去營部飽眼福,呆在營房裏睡覺。睡覺睡不著,老兵油子跟新兵蛋子說些什麼話,他一句不落地全聽見。王命心裏冷颼颼的,淒涼涼的,覺得他們這是自個編排自個的無能,自個說道自個的無用。王命厭倦這種山區的部隊生活,不要說發射導彈,不要說精確打擊,就連導彈粗的細的長的短的方的圓的都沒有見過一麵。
正是這種時候王命的奶奶在老家去世。家人一個電話打過來,王命請假回老家奔喪。這期間,父母一直密謀著要給他說對象,讓王命回家探親相親見麵。王命借口海灣局勢吃緊,部隊不允許請假,一直往後拖著沒回去。辦過奶奶的喪事,王命推脫不掉,答應跟女孩子見一麵。女孩子名叫王怡雲,他認識,小學在一個班級同學過。那個時候,王怡雲叫張大丫。現在這個名字是她的親生老子死後,跟隨她娘改嫁後新起的。難怪王命認識她的人,不認識她的名。那個時候,王命歲數大,個頭大,坐在班級裏的最後一排。王怡雲小兩歲,個頭大,也坐在班級裏的最後一排,他倆正好同一張桌子。王命是個老實的男孩子,王怡雲是個調皮的黃毛丫頭。課堂上,王命專心地聽老師講課,王怡雲不專心,做一做小動作,一小會戳一戳王命的胳膊,一小會踢一踢王命的腳跟。王命小聲地警告說,你再這樣我告老師去。王怡雲不怕王命,怕老師。王怡雲怕老師,是因為她的親生老子是學校裏的代課老師。王怡雲家就她這麼一個孩子,她爸爸對她管教得很嚴厲。王怡雲是個聰明的丫頭,上課不專心聽課,成績卻比王命好。一到考試,王怡雲三下五除二,“嘩啦嘩啦”一陣子,就做好考試卷子,剩下來就歪斜著腦袋去看王命做試卷。在學習上麵,王怡雲顯得靈巧,王命顯得笨拙,難題卡住王命的筆頭,卡住王命的腦袋,王命能做出一頭一臉的著急,一頭一臉的汗水。這個時候,王怡雲就會再做小動作,輕輕地碰一碰王命的胳膊,把做好的試卷朝王命那邊推一推。分,分是學生的命根。王命臉色通紅,脖子通紅,不好意思地抄襲起來。王怡雲歪斜著腦袋,上下牙齒咬著鉛筆,一臉得意的笑容,看著王命慌裏慌張地抄襲。
王怡雲說,那個時候我就想著將來嫁給你做老婆。
王命問,那你怎麼不早跟我說,害得我到現在找不著對象。
王怡雲說,我怕你嫌我長得醜,瞧不上我。
其實,王怡雲長得不醜,倒是王命的長相有些不般配王怡雲。好在王命相親那一天穿一身軍裝,身上多出一股子男子漢的英氣。王命相親原本不想穿軍裝。介紹人說,人家女孩子就喜歡你那一身老虎皮,你要是把那一身老虎皮從身上扒下來就狗屁都不是。王命穿上軍裝跟不穿軍裝就是不一樣,走路筆溜直,腰身挺起來。
他倆頭一次見麵在介紹人家裏,第二次見麵在王怡雲家裏。她跟著母親繼父一起在外麵打工,回來家專門為了相親。王命說,假期已到,我明天就得回部隊。王怡雲說,你走我也得走,你走我一個人留在家裏幹什麼?王怡雲說這話有些依戀的成分在裏邊,有些感傷的成分在裏邊。王命說,那我就在家裏多呆上一天。王怡雲說,你多留一天我就多留一天。他倆說這些話的時候,臉對臉站著。王怡雲的一雙眼睛羞怯而放肆地盯著王命。王命伸出兩手一把抱住王怡雲說,明年退伍我倆就結婚。王怡雲不掙紮,不反抗,往下就一切順理成章了。王命脫下王怡雲的褲子,兩個人就睡上了。王命沒睡過女人,手忙腳亂地不得要領。王怡雲沒睡過男人,慌裏慌張地有些被動。
王怡雲說,看來這是一道難題,我不會做,你也不會做。
王命說,遇見難題我曆來都是抄你的,你不會做我怎麼會做呀!
最終他倆還是無師自通地睡上了。就這麼一下子,王怡雲就懷上了孩子。王怡雲打電話問王命,肚子裏的孩子是打掉還是留著?王命語氣堅決地說,留著!王命放下電話的一瞬間,想到老兵油子說過的“精確打擊”這麼一件事。王命想老兵油子那是胡扯淡,要說精確打擊,像我這樣才是精確打擊呀。王命寫申請要求立刻退伍,他一天部隊都不願多呆了。
王命退伍回家就跟王怡雲結婚,在老家生下王一女就帶著娘倆一起進城市打工。軍人,丈夫,爸爸,這三種角色的相互轉換王命沒用一年時間,可謂是速戰速決的閃電戰。王命打完這麼三次閃電戰走進城市,生活就變得緩慢起來,艱辛起來。一來在城市找一份適合的工作沒有那麼容易的,二來在城市找一份適合的工作是相對的,今天覺得這份工作適合,明天就不一定覺得這份工作適合了。什麼叫適合的工作呢?無非就是工作的環境好一點,拿到手裏的報酬多一點。王命在部隊站三年崗,腦袋沒文化,手上缺技術,你說王命除去當保安還能幹什麼呢?王命不斷地嚐試過幾種工作,覺得這個不適合,那個不適合,就應聘進一家保安公司當保安。保安和保安差別大,在小區當保安,工作清閑,工資低廉;在銀行當保安,多一份特殊津貼,多一分生命危險;在機關當保安,麵子上好看,工資不高不低。具體去哪裏當保安,是保安公司分配,不是王命自個挑選。王命先做小區保安,後做銀行保安,再做機關保安,最後才到商場。商場工資高,還有不少外快。比如說,商場到一批貨,幾個保安伸手卸貨搬貨,那是額外給錢的。比如說,節假日商場做活動,保安人手少,該下班時下不了班,該休息時休息不了,那是要額外加工資的。再比如說,商場撤換櫃台,擺放貨物,都要等候商場關門後進行。而這種時候,保安就是理所當然的人手。種種此類工作不屬於保安的職責範圍,他們動手幹活,肯定要給報酬。說起來有些好笑,王命在商場加班最多的就是給湯經理做下手,就是替模特更換衣服。要說替男模特更換衣服也就算了,是專門替女模特更換衣服。幹活時,王命的一邊是真女人,另一邊是假女人,一邊是鮮活的湯經理,另一邊是僵硬的塑料模特,王命時常有一種被夾擊的感覺,有一種被壓迫的感覺。
湯經理的名字叫湯燦,跟歌手湯燦同一個名字。經理湯燦年歲大,歌手湯燦年歲小。歲數大,資曆老,是一種資本。經理湯燦經常地跟別人說,她是原版,歌手湯燦是仿版。原版、仿版,是品牌服裝的術語。意思是說她是正宗的,歌手湯燦是冒牌的山寨的。經理湯燦受到啟發,就收羅不少名牌女裝的仿版,跟同一品牌女裝的原版掛在一起,以此來說明原版與仿版的區別,以此來說明李逵跟李鬼的不同。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在業界,此舉成為創舉。商場的名聲連同經理湯燦的名聲一起打出去。那些手裏有錢的顧客,那些專門買名牌服裝的顧客,那些害怕在別處買假貨的顧客,趨之若鶩地來到湯燦所在的商場。這裏成了一家賣品牌女裝的放心商場,湯燦經理成了一個賣品牌女裝的放心經理。商場為了擴大宣傳,堂而皇之地在商場外麵掛出湯燦經理的巨幅畫像,上麵打出這樣的一條標語廣告——買真貨到商都,穿正版找湯燦。
商都是這家商場的名字。
湯燦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王命並不是十分清楚。王命買不起名牌衣服,王怡雲穿不起名牌衣服。王命唯一跟湯燦打交道的地方,就是時常加班替模特更換衣服。王命私下聽人說,經理湯燦年輕時比歌手湯燦漂亮,大學剛畢業就被一個煤販子老板看上,先做秘書,後做情人,再後做小老婆。那個時候,湯燦細胳膊細腰細脖子小奶子,一副瘦骨相,不像現在粗腰粗腿粗脖子大奶子,一副富態相。煤販子老板先是喜歡細胳膊細腰細脖子小奶子的女人,後來審美情趣發生變化,喜歡粗腰粗腿粗脖子大奶子的女人,湯燦很想跟上煤販子老板的審美變化,就拚命地吃呀、喝呀、睡呀。吃東西能發胖,喝東西能發胖,睡覺能發胖。半年過來,湯燦的胳膊變粗,脖子變粗,腰身變粗,奶子變大。湯燦胳膊粗得能達到煤販子老板的要求,脖子粗得能達到煤販子老板的要求,腰身粗得能達到煤販子老板的要求,就是兩隻奶子大得達不到煤販子老板的要求。湯燦說,那我再加油吃、加油喝、加油睡。煤販子老板笑一笑說,有些東西是天生的,不是後天可以改變的。煤販子老板的這句話算是對湯燦的兩隻小奶子判了死刑。湯燦人絕望心不甘,花錢去美容醫院做一對假奶子。假奶子比真奶子碩大,假奶子比真奶子圓潤,煤販子老板卻嫌棄湯燦的一副大奶子是假奶子,不願去招惹。
什麼叫不願去招惹,就是不去摸一摸,不去看一看,就是不願挨湯燦的身子,就是不願睡湯燦。煤販子老板說,我怕把你的一對假奶子碰爆炸了。煤販子老板這樣子說話,湯燦明白他嫌棄的不是她的真奶子小,假奶子大,而是嫌棄她的人。湯燦一打聽,煤販子老板果真看上一個比她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湯燦主動向煤販子老板提出分手,得到一部車子,一套房子,一大筆錢,還有一大堆心靈的傷痛。湯燦離開煤販子老板,就來到商都上班,不要命地工作,挖空心思地想辦法,很快就做上樓層經理。湯燦工作有魄力,精力旺盛,就是嘴厲害,脾氣大,經常地找手下人的把柄,不分青紅皂白地批評手下人一頓。二樓是女裝,售貨員中女孩子多,漂亮的女孩子多。哪一個售貨員年輕,她就喜歡找誰的茬子,哪一個售貨員漂亮,她就喜歡找誰的把柄。私下裏人們喊湯燦老耿。湯經理不姓耿呀?開頭王命聽不懂,後來才知道不是姓耿的耿,是更年期的更。意思是說,湯燦嘴厲害,脾氣大,提前到了更年期。
更年期是對湯燦的無情宣判,等於說湯燦不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人。
湯燦對待其他男人同樣喜歡發火,對待王命卻是一個例外。王命沒覺得湯燦的嘴厲害,沒覺得湯燦的脾氣大。相反地,有時候王命倒覺得湯燦是一個很會體貼人的女人。比如說,湯燦留下王命一個人加班幹活,肯定早早地訂盒飯過來。先吃飯,後幹活。湯燦吃什麼樣的盒飯,王命就吃什麼樣的盒飯。要是盒飯裏有一塊雞翅、或者一隻雞大腿,湯燦肯定會夾給王命吃。湯燦做這件事是不動聲色的,早把自個盒飯裏的一塊雞翅、或雞大腿夾在王命的盒飯裏。王命打開盒飯一看,裏邊有兩塊雞翅、或雞大腿,心裏早明白,不是賣盒飯的粗心大意地多放一隻,是湯燦故意這樣子做。王命不好裝糊塗,筷頭指著飯盒問,湯經理你這是?湯燦說,我不吃雞翅,也不吃雞大腿。王命在心裏發問說,你不吃雞翅,不吃雞大腿,幹嗎要買呢?湯燦猜測出王命的心裏疑問,直言說,我買來給你吃,你吃過好幹活!起初王命單獨一個人吃兩份雞翅、或雞大腿,還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就理直氣壯了。王命心裏想,我是給商場幹活,我吃兩根雞翅、或雞大腿是應該的。王命這麼一想問題,麵對盒飯裏的雞翅、或雞大腿心裏就踏實多了,往肚子裏吞咽就順暢多了。吃飯的場所就在湯燦的辦公室裏。湯燦的辦公室就在商都的二樓。王命大口大口地吃盒飯。湯燦小口小口地吃盒飯。王命吃飯看著盒飯吃,湯燦吃飯看著王命吃。王命看著盒飯吃飯正常,湯燦盯著王命吃飯不正常。王命停下吃飯,問湯燦,我吃飯有什麼好看的?湯燦說,我看雞翅、雞大腿你喜歡吃哪一種。雞翅、雞大腿有什麼差別呀?無非就是雞翅小,雞大腿大。無非就是雞翅肉少,雞大腿肉多。無非就是雞翅肉嫩,雞大腿肉粗。王命自個都不清楚自個喜歡吃雞翅,還是雞大腿。湯燦卻宣布觀察出來的結果說,我看你喜歡吃雞大腿。王命順著湯燦的結果說,那是雞大腿上的肉比雞翅上的肉多。
吃過盒飯就要幹活了。所謂幹活,就是湯燦和王命先去倉庫裏把需要更換的新衣服拉到女裝區現場,王命一件一件脫下模特身上的衣服,湯燦一件一件疊上脫下來衣服,而後王命一件一件遞衣服,湯燦一件一件替模特把新衣服穿起來。過去是幾個人一起幹活,粗手粗腳的,稀裏嘩啦的——替模特脫衣服粗手粗腳的,稀裏嘩啦的;替模特穿衣服粗手粗腳的,稀裏嘩啦的。幾個男人幹活,湯燦在一旁監督,哪一件衣服穿在哪一個模特身上要聽她的;哪一個模特擺放在哪一個位置上要聽她的。幾個男人給模特脫衣服,湯燦不滿意。幾個男人給模特穿衣服,湯燦更是不滿意。一段時間下來,原先跟王命一起幹活的幾個人,一次一次地減少,最後隻剩下王命一個人。湯燦問,你知道為什麼我隻留下你一個人嗎?王命真是不知道。王命不知道就往世俗的方麵想。王命說,你是想我一個人加班多拿加班錢。湯燦搖頭笑一笑說,那是你想的理由,不是我想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