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誤解了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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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鼎鈞

王鼎鈞,山東臨沂市人,1925年生,抗戰末期棄學從軍,曾在報社任副刊主編,也當過教師。他的創作生涯長達大半個世紀,長期出入於散文、小說和戲劇之間,著作近40種,以散文產量最豐,成就最大。被譽為“一代中國人的眼睛”、“崛起的脊梁”。

算命的先生說,我的八字是“傷官格”,不守祖業。他說“不守祖業”有兩個解釋,一是敗家,一是漂流。我家毀於兩次戰爭,無家可敗,隻剩下漂流這一個選項了。

流亡是一種首尾不相顧的生活,像一條線。在我生長的那個社會裏,線纏成球,後來這個球散開了,這根線彎彎曲曲拉長了,於是丁公化鶴,王子求仙,這樣的故事就產生了。甚至“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這根線最後也許能像馬蹄鐵,兩端遙遙相望,可是再也沒法連接起來。

流亡也有它的哲學。哲學解釋生存,流亡既成為一種生活方式,需要解釋,有需要就有發明。流亡也有它的言之成理,持之有故。

“在曆史中每個人都隻是一枚隨波的落葉”,沒錯,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原鄉,異鄉,都是為敘述方便而設的名相。

“是否是一種悲涼?”是的,如果你在作詩。

“葉落了還無法歸根”,這是常態。你觀察過沒有,一棵樹,隻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落葉黏在根部的泥土裏;你觀察過沒有,樹根能殺死雜草,裸露一小圈土壤,吸收水分。就是這一小塊圓形的濕地黏住了一些落葉,讓落葉化作春泥。

“故鄉”這個詞對您意味著什麼?我說,“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如果你見過中國人的家譜,可以發現家譜就是家族的流浪史。中華民族從哪裏來?“東來說”,“西來說”,輾轉遷徙。即使“北京人”化石可以證明河北省就是中國人的本土原鄉,一代一代由黃河流域分散到長江流域,也是千裏萬裏。你可以說,人類根本沒有家,自從亞當夏娃失去樂園,人類都在地上漂流。

這裏有一個南美洲來的人,他是印第安人的後裔,他相信他的祖先從蒙古遷到阿拉斯加,生兒養女,某一代遷到北美,某一代遷到南美,經過異族通婚生下他這樣棕色皮膚的子孫。他又移民回到美國,現在他的孩子到荷蘭去發展,可能永久定居。“處處非家處處家”,可以說很淒涼,“大丈夫四海為家”,也可以說豪邁壯烈。這就是哲學問題,流浪的人會選擇自己的哲學。

那麼,鄉愁?是的,鄉愁。我覺得很多人誤解了這個名詞。當初,青年人接受了巴金和易卜生的暗示,奮勇出走,本來義無反顧。後來反省了,懷鄉是反省的一種方式,對當初魯莽的論斷,輕率的決絕,盲目的追逐,隱隱有懺悔之意。許多美好的東西流失了,此情可待成追憶,他用“故鄉”當做符號來代表。

懷鄉,溫柔而有情味,這是人性的覺醒,文學的伏脈。無可避免,他美化故鄉,如此一消胸中塊壘。人情之常,“同樣一個城市,住得愈熟,愈覺得小。同樣一條路,走得愈熟,愈覺得短。同樣一本書,讀得愈熟,愈覺得薄。同樣一種技巧,使用得愈熟,愈覺得容易。同樣一個人,一個地方,隔得越久,越遠,越覺得可愛。”

請恕直言,非常遺憾,有人把鄉愁當做我們的弱點。遊子還鄉,乍見親人,互相擁抱痛哭,上了電視鏡頭,街談巷議,都說這人在外麵落魄了,如果混得好,何致如此傷心?富貴還鄉,哪一個不是高視闊步?

今日何日,鄉愁已成珍藏的古玩,無事靜坐,取出來摩挲一番;鄉愁是我們成長的年輪,陷入層層包裹;鄉愁是我們的奢侈品,不是必需品。鄉愁無可驕傲,也絕非恥辱;鄉愁是珍貴的感情,需要尊重,不受欺弄。流亡者懂得割舍,凡是不能保有的,都是你不需要的。鄉愁遲早退出生活,進入蒼茫的曆史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