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光(短篇小說)(1 / 3)

小說長廊

作者:陳然

那天是星期六。我正在地邊摘豆角。地,不是我家的地。現在我已經知道了。以前我一直以為它是我家的。它就在我家後麵,好像是我家曬的一件衣服、一床被子,隨時可以把它打開也隨時可以把它收起。但後來,要修一條公路,剛好壓過這塊地,推土機把它鏟去一大半。爺爺不讓,開推土機的人說,又不是你家裏的,你們村長鄉長縣長都已經同意了,你想怎麼樣?我爺爺就敗下陣來。按道理,爺爺在村子裏一向德高望重,說話像撒網,能撒出去也能收回來。但這次,他沒收回來。他的網破了。正是這時,我才知道,那塊地並不是我們家的。那其他地方的地呢?我問爺爺。他說,都不是我們家的。我害怕起來,說,原來我們家一塊地也沒有,我還以為我們家有很多地呢。我又說,爺爺,你在地裏幹了這麼多年,怎麼一塊地都沒有呢?爺爺說,是啊,是沒有,村主任說,現在不是舊社會,田地不能買賣。我說怎麼不能買賣?熊村的地不是被人買去辦廠了嗎?現在都做起那麼高的房子了。對此,爺爺也回答不上來。我發現,我有越來越多的問題,讓爺爺回答不上來了。

當然,上麵補了一些錢。但在這些錢到底怎麼分的問題上,村裏人有很大分歧。有的說,壓了誰家的地,誰家就得錢。另一部分人說,地不是誰家的,憑什麼隻你得錢?應該把它們按人口平均分。田地被壓了的人家就說,要分錢可以,田地也要重新分。幾種意見鬧得不可開交。最後,還是村民小組長說了話。他說,還是像以前那樣,抓鬮吧。結果,第一種意見取得了勝利。

我爹娘拿著僥幸分到的錢,高高興興到縣城買了一台電視機。他們說,家裏的電視機呆頭呆腦早該換了。

爺爺歎了口氣,說,錢啊,一用就沒有了。

是啊,爺爺的話很對。可我也並沒擋住新電視的誘惑。而且,自從知道那塊地不是我們家的,何況它又被鏟得不成樣子,我也就不那麼愛惜了。爺爺帶我去挖地(它像被什麼吃了把渣吐出來,分成了碎塊),我毫不客氣,狠狠一鋤頭挖了下去。爺爺奇怪地瞪了我一眼。我說,地太硬了。的確,現在,它哪裏還像塊地?簡直醜陋得不行。以前黝黑泡鬆的土地現在板結成一塊。土裏像暗礁一樣藏著許多石子和碎玻璃,鋤頭跟它們一碰,便暴跳起來,像是氣得眼冒金星。公路很快就修好了,各種車輛在上麵呼嘯而來又揚長而去。據說,這條公路是專門通往一個什麼地方的。那裏新開了許多工廠,整夜散發著紅光。像是一個天大的火爐,我們村離得這樣遠都能望見。我想,那裏大概夜晚也像白天一樣,不用點燈,小孩也用不著睡覺。不像我,晚上多看一會兒電視,爹娘就嘮叨浪費電,嗬斥我早點睡。有時候,我會不自覺地沿著公路往前走一陣,像做夢一樣。直到爺爺叫了我一聲,才忽然驚醒。爺爺重新在路邊壘了一條地壩,並用鐵鍬鏟了些草皮放在上麵,然後蹲下來撿地裏的碎玻璃和石子,還有塑料袋和飲料瓶。村裏人把這碎地完全當成了扔垃圾的地方,什麼東西都往裏扔。爺爺剛把地裏清理幹淨,第二天一看,又髒了。有一次,我爹抓住了正往地裏扔垃圾的翠華,問她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地裏扔垃圾,翠華居然理直氣壯地說,哎,你們家不是得了賠償款麼?它哪還是你們家的(雖然大家已經知道地不是誰家的,可口頭上仍習慣這麼說)?看到我爺爺扛著鐵鍬從澗口走出來,翠華才趕緊低下頭溜了。

爺爺在村子裏的確有威望。他往那裏一站,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勁兒。吵吵嚷嚷的人群立馬安靜下來。誰跟誰有了什麼糾紛,別人解決不了,我爺爺一去,就解決了,而且雙方都服氣。後來我才明白,爺爺讓別人服氣的原因是,他不會徇私。人沒有私心,說話就直,也不怕得罪人。就是得罪了也不要緊,過段時間人家還得承認我爺爺說的有道理。而我爹,就不行了。他說話,村裏人都當耳邊風。有時候,他大概是想努力一把,故意說些聳人聽聞的話來引起別人的注意,結果卻適得其反。先前是耳邊風,現在也不過是風裏多了一隻蚊子。因為這一點,爹每次在跟爺爺吵嘴時,都顯得心虛。

可不久後,爺爺就去世了。爺爺摔了一跤,胳膊和膝蓋都摔青了。他爬起來,叫我去地頭叫來了我爹娘。他對他們說,我要死了。我爹娘聽了,哧地笑了,說,你身體好得很,早上還喝了兩盅酒,怎麼會死呢?爺爺說,我已經活了八十三歲,再活下去就不要臉了。我爹臉發白,說,你要真的死了,怎麼辦呢?爺爺說,東西我已經都準備好了,出殯時,不要吹喇叭,也不要請道士,吵得慌。我爹說,誰給你換衣服呢?爺爺說,你啊,別讓熊裁縫幫我穿,他力大,痛。我爹說,我……穿……穿得上麼?爺爺說,我來教你,先這樣,這樣,再那樣,記住了麼?我爹說,記住了。爺爺就把氣一鬆,閉上了眼睛。

我爹果然順利地幫爺爺換上了新衣服。

爺爺被埋在公路邊的一個山包上。這也是爺爺自己選的。他不肯跟我奶奶埋在一起。奶奶幾年前就去世了,她像電視裏的孝莊皇太後一樣,嫁過兩個男人,前一個是爺爺的叔伯兄弟。爺爺說,他們活著沒能到頭,死了就讓他們在一起吧。這說明,我奶奶比那個什麼孝莊皇太後的命要好。爺爺情願自己孤零零地在那裏搔頭皮、掰腳趾、曬太陽。這樣,我每天放學或在地裏做什麼時,一抬頭就能望見他。那些茅草,像他的胡須在動。

剩下的那兩塊碎地種不成莊稼了,娘在那裏種了高梁和豆角。她說,這兩種東西是望著天往上長的,不怕別人倒垃圾。她又說,垃圾好,垃圾還是肥料哪。那高粱和豆角果然天天向上。有一段時間,我一早晨可以摘好幾斤豆角,而且,第二天,我又可以摘那麼多了。它們像是魔術師。我懷疑,如果不是我及時把它們摘下來,它們會不會長到幾米或者幾十米甚至把整個村子纏繞起來。其實,這也沒什麼稀奇的,村裏有個人種的蘿卜,就差不多有南瓜大,還上了電視。而另一個人種的南瓜,卻長得像個瓠子。茄子以前是青色或紫色的,又光溜又有彈性,現在不少茄子硬得像石頭,怎麼也煮不爛,心是黑的,嚼起來有股苦味。很多人不敢吃。有人說,都是那個開發區的廠子鬧的,它們把排汙管埋在江中間。我們村子剛好在江下遊。又有人說,在下遊的下遊,死了大片大片的魚,像雪花一樣漂在江麵上。那裏屬於另一個縣。他們要找我們縣打官司,聽說上麵來了人,後來就不了了之了。

不過這都是小道消息。對於這些,雖然我爹和我娘津津樂道,但爺爺向來不太相信。他有兩句口頭禪,一句是,不要事沒見,先放箭。另一句是,耳朵聽的,不如眼睛看的。他說第一句,我趕緊閉嘴。他不喜歡亂說話的人。他說第二句,我還是趕緊閉嘴。現在,聽著村裏人的議論,望一眼山坡上的爺爺,我仍然不自覺地抿緊了自己的嘴唇。

這天,我先聽到了一陣劈劈啪啪的腳步聲,好像雨點似的。有時候,我親眼看見,雨就是這樣從前到後或從左到右下起來的。我轉身就跑。我喜歡雨點在後麵追著我,打得我腳後跟又痛又癢。但我跑了幾步,發現雨點並沒有從後麵追上來,而它的氣勢卻好像越來越洶湧了。劈啪,劈劈啪,劈裏啪啦。不隻我一個人在跑,很多人都在跑。我回頭一看,才發現根本沒下雨,而是人群像潮水一般從公路上擁過來了。他們一邊跑一邊喊著什麼,前麵的朝後麵的招手,後麵的則把手伸出來,好像要對方帶著他跑。他們氣喘籲籲。夾在人群中的,還有自行車、摩托車和拖拉機。它們想從人群裏衝出去,或跑到人群前麵。但它們忘了,它們也是人群的一部分。它們跑得快,人群也就跑得快。它們跑到哪裏,人群就跟到哪裏。它們想擺脫人群完全是癡心妄想,完全是想抓著頭發把自己拔起來。它們打喇叭,摁鈴,就像整個人群在打噴嚏或放屁。這時,我好像看見有個人在朝我招手,並大聲喊我的名字。那麼多臉和表情,那麼相似,我一下子根本認不出那是誰。後來好像不隻一個人朝我喊,而是很多人在朝我喊。這次我終於聽清了,他們說:小家夥,快跑,不然就沒命了!

我終於看清,裏麵有幾個人就是我們村裏的,他們手上還拿著幹活時的鐵鍬或鋤頭。後來,似乎有人意識到把農具拿在手裏是一個累贅,弄不好還會傷人,便把它扔下了。這件事減緩了他們奔跑的速度,因為有的人為了到底扔不扔農具要想一陣,還有人在思考是否該把它們撿起來據為己有,這可是難逢的撿便宜的好機會。我們這裏有句俗話是這麼說的:撿的當買的,買的當崽的。總之不撿白不撿。不過他們最終還是戰勝了自己的貪念。農具紛紛落到了公路兩邊的田地裏。我娘栽的高梁也被擊倒了好幾棵。這時我已經不知不覺站到公路上去了。但我還沒想好自己該不該跟著跑。我想如果爺爺在世,他會不會讚成我跑。反正他是肯定不會跑的。那年,都說要發地震,村裏人都在外麵搭帳篷過夜,但爺爺像沒事一樣。不管我爹娘怎麼勸,他也不肯到帳篷裏去。後來,沒發地震。爺爺說,哪那麼容易發地震?你們看到牛不肯進欄了麼?看到魚在塘裏跳雞飛上屋頂了麼?我看你們,不但沒腦子,連眼睛也沒有。可現在又不是發地震,實際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根本不知道。後來我被一個人拉了一把。她說小民快跑啊,還磨蹭什麼?我認出,那是我們村裏的棗花,前兩年嫁到了城裏,聽說開了一家很大的超市。她爹每次從城裏回來,都要帶回來一大箱方便麵,說這是現在最好吃的方便麵了。他說棗花要給他別的,他不要,他隻要方便麵。說著就叫棗花娘趕快燒開水,他要泡麵。我們小孩子簡直很憤怒。方便麵的香氣在他誇張的吸溜聲的渲染下,在村子裏蔓延開來。如果要我們像電腦遊戲裏那樣選惡霸地主,我們肯定會選他。要我們選小偷,我們也會選他。沒想到,棗花也在人群裏奔跑。這麼說來,不僅是我們鄉下人在跑,城裏人也跑出來了。城裏人比我們有文化,比我們懂得多,連他們都跑出來了,說明肯定是發生很嚴重的事情了!我問棗花,你爹呢,還有你娘,他們跑了沒有?棗花說,我已經打電話給他們了。我說,我去你家看看,看他們到底出來了沒有,好不好?不知怎麼回事,看到棗花,我就有點想討好賣乖。她那麼漂亮,討好她很舒服。如果她不是那麼漂亮,怎麼能嫁到城裏去,而且還是那麼有錢的人家?不過我們始終沒見過她男人,有人說她男人跟她爹年紀差不多,長得又醜,棗花不讓他來村裏。而棗花,不但人漂亮,還讀過民辦大學,算得一手好賬。她在大學裏就是學算賬的。棗花說不管他們了,反正我打了電話,我說話他們總是不聽。我暗暗吃驚,看來棗花跟她爹娘有不少矛盾。我跟著她跑了一陣,心想我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跑下去,於是我忽然停下來,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就這麼一停,我差點被後麵的人撞倒。棗花拉起我繼續跑。她的手熱乎乎的。我想,就是這麼跑下去也不錯啊。棗花說,大家都在跑,你不跑,想被踩死啊?她的責怪讓我心頭發熱。我甚至想讓她多責怪我幾句。我說,的確,識時務者為俊傑,順天者昌逆天者亡。這段時間,我看了不少曆史題材的電視劇,裏麵的一些成語經常讓我熱血沸騰,便不時地拿出來賣弄一下。她笑了起來。我說,你還沒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她說,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說,這就奇怪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幹嗎要跑?棗花說,她聽見街上鬧哄哄的,都在往外跑,有人說不得了啦,再不跑就沒命啦,超市裏的顧客也顧不上拿挑好的東西,她也忘了收人家的錢,就鎖了店門跟著跑。她說,不管怎麼說,跟著別人跑總沒錯,大不了再跑回來,要是萬一有什麼事,想跑都來不及了。路上有人說,可能是開發區的一家工廠有毒的氣體泄漏,人一聞到就沒得救。另一個人則說,是什麼東西要爆炸。還有人把兩種說法綜合在一起,說,那東西爆炸後,肯定放出了有毒的氣體。更有人說,根本不是什麼氣體,而是一種光,不,也不是光,是輻射,光還能看到,而輻射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知道原子彈吧,聽說那東西比原子彈還厲害十倍百倍。它穿透你的身體,不痛不癢,而你已經中毒了,過了一段時間,也許是幾星期,也許是幾個月,也許是幾年,你的身體忽然就爛掉了,一摸,鼻子沒有了,又一摸,頭發沒有了,身上的肉也劈裏啪啦往下掉,不肯粘骨頭了,據說額頭上還會長出角來。還有那些豬啊牛啊狗啊,看上去都不像它們了。老鼠長得比豬還大,蛤蟆也變得像老虎那樣凶猛會咬人了。棗花說,你說嚇人不嚇人,萬一被輻射到了,可就糟啦!我就要變得很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