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月春風似剪刀(2 / 3)

宋思辰像是沒有知覺一樣,任由挽香拖著走,喃喃自語:“我怎麼可能不愛錦蓉,我明明那麼愛她……”

挽香拖著他走到宋家的荷花塘邊上,用力將他推了進去,還是春寒料峭的季節,被冰冷的河水一激,宋思辰頓時恢複了神智。

“又是你!”他惱怒地看著挽香,“怎麼總是你,你為什麼陰魂不散?我去死,你要救,我喝醉酒,你也要多管閑事,你真的很討厭,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挽香淡淡道,“不光你覺得我討厭,就是我自己……都很討厭我自己。”

“那就不要管我!”宋思辰大喝。

“我也不想管你。”她說著,偏開頭去,不讓他發現她眼底聚集起來的水汽,“可是宋思辰,我喜歡你呢,喜歡到不能不管你的地步。”

“什麼?”宋思辰愣在了那裏,他錯愕地看著挽香,像在看一個瘋子。

“第一眼見你,我就喜歡你,有問題嗎?”她牽了牽嘴角,露出一個猙獰可怕的微笑,“你是臨安城裏最俊俏的公子,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是凡人,這很正常吧。”

“瘋子,你是瘋子。”宋思辰喃喃著,用一種懼怕的眼神看著她。

“所以你可以繼續尋死,這樣你家人來求我救你的時候,說不定我就能提出讓你娶我才醫治你的條件。”她冷冷地說,“你要是這麼想娶我過門,你就繼續尋死覓活。”

“師妹!”蒼鹿找到挽香的時候,她剛剛說完要說的話,蒼鹿看著傻愣在荷塘裏、失魂落魄的宋思辰,不解地問挽香,“你做了什麼?”

挽香瞥了宋思辰一眼,輕輕搖了搖頭:“沒什麼,師哥,我們走吧。”

“你到底對他說了什麼?”蒼鹿覺得宋思辰的樣子太奇怪,不可能是挽香說的“沒什麼”。

挽香輕輕觸了觸自己的臉,入手便是疙疙瘩瘩的感覺,這張臉陪了她好多好多年,以至於她已經快要遺忘自己曾經的樣子了。

“我對他說,我這個天下第一神醫,愛上他這個臨安城第一美男子了。”挽香笑著說。

蒼鹿腳步一滯,停了下來:“你開玩笑的?”

挽香沒有回頭,輕聲道:“我沒有說笑哦,師哥,羅刹女真的愛上臨安第一美男了。”

6.

蒼鹿不知道她說的是真還是假,很多時候,蒼鹿都不知道挽香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端著熬好的藥去屋頂找挽香,她宿疾發作的時候,都要喝藥,這樣才能暫時壓製下去那可怕的疼痛。

“師哥,你說那宋思辰還敢尋死嗎?如果尋死的代價是娶羅刹女,他應該就不會去尋死了吧?”

她沒有回頭,但那腳步聲是她極為熟悉的,陪伴了她十年的師哥才有的腳步聲。她托著腮看著天上掛著的月亮,輕聲說:“忽然有些期待他繼續尋死呢。”

“把藥喝了吧。”蒼鹿在她身邊坐下,“不然疼起來夠你受的。”

“謝謝師哥。”她的乖巧,一如他才認識她的時候。她接過藥碗,捏著鼻子將那碗藥喝了下去。

“師哥,你的年紀似乎跟宋思辰一樣大吧?人家都娶過一個夫人了,你也差不多該娶妻安定下來了。”她淡淡地說著,跟著輕輕咳嗽了一聲,她拿帕子擦了擦嘴,繼續說,“你一直跟著我這麼漂泊著,也不是個事兒。”

“師妹,我以為我的心意很明顯。”蒼鹿緩緩道,“這輩子我就打算守著你,誰也不要,哪裏也不去。”

“不要這樣,師兄你長得這麼好,也不比宋思辰差,何苦一直執著於一個羅刹女。”她輕聲笑了起來,拿帕子捂住了嘴,輕輕擦拭著嘴角。

“既然不比那宋思辰差,那為什麼我守著你這麼多年,你卻一點都不動心,反而是宋思辰,你不過才遇見他,就說你喜歡上他,這未免太兒戲。”蒼鹿反駁她,他還要繼續往下說,坐在他身邊的挽香忽然朝後仰倒,而她抓在手裏的碗,則哐當一聲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師妹!”蒼鹿拉住她,騰出一隻手抓住了她握在手上的帕子,這才發現她的帕子上都是血跡,她臉色蒼白,臉上的疤痕都像是變得透明了。

他抓著她的手腕,忽然覺得手上黏濕一片。他飛快地抱著挽香下了屋頂,就著客棧的燈,他看見挽香的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痕,傷口綻開,像是嬰兒微笑的唇。

“你做了什麼?!”蒼鹿臉色大變,他這才明白剛剛挽香為什麼要對他說那些話,“你為了救宋思辰,用自己的血……”

“師哥。”她半睜著眼睛,臉上白得看不見一絲血色,“好好找個美麗的姑娘,找個愛你的、能夠回應你的感情的姑娘,成親生子,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我這個不爭氣的小師妹,總是惹你生氣的小師妹,你就忘了吧。”

蒼鹿失神地看著她的臉,她的臉上失去了血色,看上去白得近乎透明,那些可怖的疤痕暫時收起了猙獰之色。他忽然愣了愣,他發現躺在床上的小師妹,很像一個人。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起死回生。”她喃喃道,“像師傅那麼厲害的人,也做不到。”

“不要說話了。”蒼鹿捂住她的嘴巴說,“我去給你熬藥,你睡一會兒吧。”

挽香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沉沉睡了過去。

7.

她做了個夢。

夢裏的她,還沒有變成這一副鬼樣子,她坐在爹爹肩膀上,看見風箏買風箏,看見糖葫蘆買糖葫蘆。那時臨安是三月,花紅柳綠,然後她在人群裏看見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少年。少年手裏握著一大朵芍藥花,芍藥開得很美。

少年對她笑了,她是那樣地開心,比吃了糖葫蘆還要開心。

“師妹,師妹,醒醒。”依稀聽見有人在喊她,她的眉心皺了皺,清醒了過來。

蒼鹿重新熬了藥端過來,他扶起挽香,喂她喝掉一碗藥。

挽香輕輕歎了一口氣,看來無論她說什麼,蒼鹿都不會走。

她怎麼可能不明白蒼鹿的心意,可她卻無法回應他,因為有個人比他更早地,就在她心裏埋下了種子。並且她是隨時都可能死掉的人,也不能回應他什麼。

“師哥,帶我去看看宋思辰吧。”她看著蒼鹿,眼中帶著一絲脆弱地祈求,“最後看他一眼,看完我就離開臨安,再也不回來了。”

蒼鹿眼圈有些紅,他偏過頭去,悶聲回了一聲好。

他背起沒有力氣走路的挽香出了客棧,月色將天地萬物照得通透,薄紗一樣籠罩著天地。

“師哥,你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見麵嗎?”挽香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咯咯笑了起來,“師哥你可真好玩兒,被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我是鬼小孩。”

蒼鹿心口一疼,他怎麼可能忘記那一幕?

十年前,他同師傅來臨安城給一個位高權重之人看診。

那天師傅說想看看桃花山上的桃花開了沒有,將他一個人丟在那個貴人家裏,他耐不住寂寞便跑去找師傅。

他真的找了很久,等他找到師傅的時候,卻發現師傅在地上填坑,不知道是將什麼寶貝埋了進去。忍不住好奇的蒼鹿一直藏在暗處,等到師傅走開就去挖土。

他挖了很久,最後挖到一個草席,草席裏麵像是裹著什麼東西,他興奮地打開草席,就在他打開草席的同時,一個滿臉血肉模糊的小女孩兒猛地坐了起來。

“鬼啊,鬼啊!”十二歲的蒼鹿嚇得幾乎落荒而逃。

“我不是鬼,你殺了我吧,我死不了,我好痛苦。”脆弱的童聲帶著顫抖,她伸著血淋淋的手向他求救。

“我當然記得。”蒼鹿伸手抹了一把臉,“那時候要不是我把你背回去,埋你的那個地方,樹也應該長到好高了吧。”

“是啊,師傅說他在那裏埋了一顆很名貴的水蜜桃桃核兒,他可心疼了。”挽香低低笑道,“師哥,那時候你為什麼不殺了我呢?”

“因為你還活著啊。”他歎了一口氣,其實那時候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救她,但長大了的他明白了,那時候,在見到那個麵目模糊、渾身是血,被一卷草席裹住埋進地裏的小女孩兒,他心裏浮上來的那種疼痛,名為憐惜。

8.

宋家門前點著兩盞燈籠,蒼鹿帶著挽香找了偏門進去,誰也沒有打擾。

他們一路躲避著下人的視線,可算是走到了宋思辰住著的院子,他房裏還點著燈。蒼鹿帶著挽香站在一棵樹下,遠遠地看著窗戶裏,坐在梳妝台前,盯著一把桃木梳發呆的宋思辰。

“師妹,師傅說你是為了救一個人,才會變成羅刹女,他說你原本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兒。”蒼鹿盯著宋思辰,輕聲問挽香,“你是為了救誰,才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的?”

挽香像是沒有聽到蒼鹿的聲音一般,她隻是靜靜地看著窗戶裏的宋思辰,眼神癡癡地,帶著深切的不舍。

蒼鹿閉上了眼睛,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卻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一開始他不懂,挽香為什麼執著地要救宋思辰,為什麼用他敢死她就逼他娶她這樣的威脅,嚇唬得宋思辰不敢再尋死。

但現在他想他明白了。

“就這麼喜歡他嗎?”他問,心像是被一隻大手用力揉捏著,疼得他幾乎站不穩。

他寵了她十年,他仔細地照顧她,她每一次宿疾發作,他都比她更痛,他明明沒有學醫的天賦,卻拚命去記草藥和藥方,隻是為了能治好她的病痛。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執著於她,他始終放不下她。

他放不下那個朝他伸出手,要他幫忙殺死她、好讓她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的小女孩兒。

“就這麼……放不下他嗎?”他沙啞著嗓音問。

他記得師傅臨終前對他說的話,師傅告訴他,挽香其實隻有半條命,因為另一半條命她給了別人。

“師傅我這輩子沒有見過這麼好的小女孩兒,她穿著綾羅綢緞,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卻一心一意想要救人。她說伯伯我傷得這麼重,已經救不活了,他隻是流了血,隻是摔壞了臉,我把我的血還有我的皮都給他。”師傅眼裏泛著水汽,他對蒼鹿說,“師傅一直很愧疚,我以為她傷在後心不可能被救活,所以用她的臉、她的血救了另一個孩子,甚至為了不讓那個孩子知道,她要我隨便找個地方把她埋了,不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

“一定要照顧好她,蒼鹿,當是替師傅贖罪,每次看到她因為給那孩子渡過血而宿疾發作,我這心裏就跟刀割一樣難受。答應我,蒼鹿,不要讓她孤零零一個人。她其實活不了多少年,你隻要陪她到死,就可以去走你自己的人生了。”說完這句話,師傅就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他點了點頭,師傅就露出了一個欣慰的微笑,離開了人世間。

其實師傅不明白,他從未想過要去走自己的人生,他這輩子都隻想守著她,守著她生,守著她死。

可是就連這麼卑微的心願,她都不願意成全他。

挽香一直在說,沒有人能夠起死回生,師傅不能,她也不能。

她隻是將自己剩下的生命之血,全部灌給了那個本該死於十年前的男子。

9.

“我們走吧,師哥。”她輕輕扯了扯蒼鹿的衣擺,像是小時候,她被別的孩子嘲笑長得醜時,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還要強迫自己微笑,裝作沒有關係地揪著他的衣擺,讓他帶她離開一樣。

“師妹。”蒼鹿卻沒有動,他說,“師妹,你真的真的……很喜歡他嗎?”

挽香歪著頭看著宋思辰,然後她輕輕點了點頭:“是的,師哥,我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心很疼很疼的那種喜歡。”

她的眼睛裏流下大滴大滴的眼淚,但她還在微笑,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在看到他有夫人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師哥,你還記得他夫人的模樣嗎?假如我能平安長大,我應該比她還要好看呢。”

“他娶了她,可是他愛的不是她,在知道這一點的時候,我很痛苦,師哥,我知道他喜歡的是我,他不過是因為那個人長得像我,所以才自以為很愛她。”她喃喃道,“她有心疾,隻因她愛一個人,卻得不到那個人的愛,她一直壓抑著,才會讓自己病到藥石罔效的地步。”

“明明我這麼喜歡他,明明他那麼喜歡我,可是我卻不能告訴他我是誰,他也沒有認出來我是誰。”她慘然地笑了起來,“我對他說我喜歡他的時候,他那麼地嫌棄,不過是換了一張臉而已,他卻認不出我,師哥我好難過,我一直都好難過。”

“師妹不要哭。”他輕輕擦掉她的眼淚,“不要哭啊。”

“我捧在手裏的師妹,我舍不得你哭啊。”他歎息般地喃喃。

他想起那天,她要宋家派去八抬大轎去接她,她穿著一身紅衣從轎子上走下來時說了這麼一句:“也算是八抬大轎進過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