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警察
特別推薦
作者:周建新
一
曹大彪他們押著逃犯返回時,比逃犯更像逃犯——蓬頭垢麵,無精打采,眼光滯澀,警服歪斜。七天七夜,除了問路,警車的軲轆沒歇過。累了,三人輪流掌管方向盤;餓了,香腸麵包加礦泉水灌滿肚子;困了,靠在汽車的椅背上囫圇著睡。他們沒時間洗頭洗腳洗臉,更別說是打尖住店,憋足一股勁兒隻顧往前趕,哪怕撒泡尿也要速戰速決,恐怕一時鬆懈,追丟了線索。
逃犯的行蹤飄忽不定,時東時西,時左時右,沒有一點兒規律,比紅軍四渡赤水還難揣摩,繞得偵查老手副支隊長曹大彪都找不到北了。曹大彪幹了二十幾年刑警,天天麵對狡猾的對手,一遇到難啃的骨頭,刑偵支隊總是讓他趁熱打鐵,用鐵嘴鋼牙把案子咬下來。許多犯罪嫌疑人喜歡自以為是,認為自己作的案子天衣無縫,無懈可擊。曹大彪就像一隻蒼蠅,老遠就能從證據中聞出血腥味兒,三審兩審就把沒縫的蛋叮出裂紋來。所以,“道上”的那些癟三毛賊稱曹大彪為“曹大魔”,犯到他手沒個好。
可是,這一次,曹大彪真的遇到了對手,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逃犯,小小年紀就老奸巨滑,比警察還會反偵查——手機賣給了不相幹的人,讓他們白白追了一千裏;六親不認,自打出逃沒和任何人聯係;一路下來頻繁更換出租車,總讓你抓不到尾巴……實習警察小路認為,這小子肯定成天在網上看美國大片《越獄》,學得和狐狸一樣精、泥鰍一樣滑。
曹大彪連看新聞聯播的時間都沒有,更甭說看網絡電視了,所以對小路的看法不置可否,隻顧刨根問底地打電話,生怕忽略一個細節,追錯了方向。等到通完電話,他便把手機往兜裏一丟,人仰在靠背上,閉上眼睛冥思苦想,好像車軲轆能給他晃出主意來。盡管他們南轅北轍地跑了好幾回冤枉路,可線索也是越來越集中,越來越逼近了。就這樣,他們一行三人一直把弓拉得滿滿的,弦繃得緊緊的,直奔一個主題:抓住逃犯,避免再發命案。
七天下來,汗水一遍又一遍漚透了他們的衣服,腥餿臭味兒快把狗鼻子熏得沒知覺了,胡須也長得亂草一樣。他們唯一的享受就是打開車窗,讓風淋浴。
警車沒日沒夜,一路狂奔,快把車軲轆跑丟了,終於將逃犯拿住。沿著高速公路晝夜不停地往回趕,風塵仆仆地進了刑警支隊,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心情鬆懈下來的曹大彪,這才得空仔細瞅兩眼兩個跟隨他一塊兒辦案的警察,心裏一陣酸楚。他們都已經麵如土色,人疲憊得不成樣子,尤其是那個叫小路的警校實習生,臨出發前,臉色紅嫩得像遊戲裏的小粉豬,純正的奶油小生,現在,也蒙上了一層灰塵,蠟黃得沒了血色。小路才比自己的兒子大幾歲,他真擔心這個剛出校門的孩子吃不了這樣的苦,半途而廢。沒想到,一路下來,小路真的挺下來了,竟然沒叫一聲苦。就像響鼓不用重錘,好玉不用細雕,曹大彪認定,小路肯定能成為出色的警察。
下了警車,三個人的腿都成了麵條,還沒有逃犯有精神頭。支隊長劉和平迎出警隊的門,一個一個地攙扶他們下車,拍著老夥計曹大彪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道辛苦,說一定向局黨委為他們請功。
不料,曹大彪卻惱了,大聲嚷著,請個屁功,沒被折騰死就燒高香了。
劉和平怔住了,破了大案,抓了主犯,從犯也無一漏網,滿堂紅了,還發個屁牢騷?
同行的另一位警察道出了謎底,他指著逃犯說,這個王八蛋,天底下最沒心肝的人,把殺人當遊戲,把逃跑當旅遊,錢花光了,到派出所自首了。
逃犯突然插話,多餘嘛,滿世界追我幹啥,我還能跑出地球?
曹大彪瞪著逃犯,眼睛裏冒出了血,要伸手揍他,被劉和平攔住。
逃犯說話時,滿臉的無所謂,好像他的大片刀砍倒的是木頭人。別看逃犯臉上的孩子氣還沒完全脫掉,卻是心狠手辣的老手了,糾集了十七八個同齡人,組成了片刀隊,挨個兒店鋪收錢,不給就砍,有七八個受害者到醫院縫合過傷口,卻沒有一個人敢來報案,直至鬧出了人命。
天下市新任公安局長潘偉銘給曹大彪下了死命令,徹底摧毀片刀隊,所有案犯一周全數到案,尤其是主犯,跑到月亮上也得抓回來。當然,潘局長協調了各警種和各部門,全力以赴給曹大彪提供情報和線索,哪怕是攆死了也要把主犯攆上。
線索是情報大隊捕獲的,逃犯拿著別人的銀行卡上了路。至於線索的來路,曹大彪無須過問,也不想過問,就像自己的情報來源,他誰也不會告訴,包括老婆和上級。曹大彪跟蹤著逃犯銀行卡取錢的路徑一路追捕下去,追遍了大半個中國,直到逃犯把卡裏的錢取光了,才追到了逃犯的身影。剛要組織抓捕,誰都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小子大搖大擺地拐進了當地派出所,大聲嚷嚷著投案自首來了,神氣十足地說,走累了,沒錢了,該讓警察免費送他回家了。追進派出所的曹大彪快把肺子氣炸了。
現在,逃犯還沒意識到他犯下的是滔天大罪,更不知道受害人的一家,就因為他這一刀家破人亡了。他趾高氣昂地往刑警支隊的辦公大樓裏走,嘴裏還在嚷著,當官的孩子進官路,有錢人的孩子開商鋪,平頭百姓的孩子沒活路,大刀一揮,濟貧殺富。
曹大彪早就難以承受逃犯的歪理邪說了,自己是當警察的,兒子就必須是警察?如今兒子高中畢業,哪一家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都沒盼到,隻能呆在家裏玩遊戲,氣不順的時候還埋怨爹媽幾句沒工夫輔導他念書,沒本事把他送進大學,沒能耐給他找工作。曹大彪脾氣再暴,在兒子麵前也沒脾氣了,他欠兒子的太多了,還不清。不過,有一點曹大彪堅信,哪怕兒子到飯店當洗碗工,也不會去犯罪。這麼想著,曹大彪就更恨這個冥頑不化的壞小子了,居然給自己犯罪找出這麼個理由。從把他拎上警車起,曹大彪就有揍他的衝動,現在這個衝動更強烈了,揍他的前奏就是伸手推搡他幾下。
劉和平看出曹大彪又要犯渾,拍了拍曹大彪的肩頭,製止曹大彪的魯莽,眼睛示意著樓道上方的監控探頭,提醒曹大彪別因小失大,對嫌疑人動手動腳,要受處分的。曹大彪把雙拳掄向了牆壁,罵了句,媽了個巴的,這警察當的,憋屈死了。
這麼多年了,曹大彪始終是劉和平最得力的副手,兩個人風雨同舟,沒日沒夜又沒命地破案子。抓逃犯,早已是生死兄弟了,遞一個眼神,擊一下手掌,都是心靈的共鳴。現在,劉和平的動作就像是無形的繩索,捆住了曹大彪揍人的衝動。
這時,曹大彪手機的信息提示音突然響了,恰到好處地分散了曹大彪的注意力,把他從揍人的思路上岔了過去。發信息的是礦山街道派出所的刑警“大牢騷”。“大牢騷”原本是支隊的幹將,因為太愛發牢騷,而且是不分場合,經常和領導的講話唱反調兒,於是被送到基層派出所,減少他牢騷的影響麵兒。令曹大彪奇怪的是,“大牢騷”卻從來沒為這件事兒發過牢騷,反倒認為這輩子屁崩大的官兒也輪不到他身上,在哪兒當警察都一個味兒,還不如離當官的眼睛遠一點兒。
“大牢騷”發給曹大彪的是他自己編的順口溜,內容當然也是發牢騷,否則他就不是大牢騷了。曹大彪不由自主地念了出來:穿著警服貌似高貴,鞍前馬後終日疲憊;疑犯投訴照死賠罪,點頭哈腰就差下跪;日不能息夜不能寐,勞動法規統統作廢;逢年過節家人難會,弄得家庭支離破碎。
讀罷信息,曹大彪立刻給“大牢騷”回了條信息:你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劉和平看著曹大彪,警告他,別不懂政治,咱們是帶隊伍的人,千萬別讓“大牢騷”帶溝裏去。
曹大彪收起手機,嘲笑地看了眼劉和平,越是當官越怕官兒啊,“大牢騷”說的是實話。
劉和平說,放屁,實話也得分場合。
辦理完交接手續,逃犯便歸屬於支隊的訊問專家了。這是支隊長劉和平特意安排的,他不是懷疑曹大彪的訊問能力,而是多日的追捕已經讓曹大彪身心憔悴了,案子再讓他審,難免會有情緒,更重要的是,曹大彪他們太累了,先讓他們洗個澡,休息一會兒,晚上再搞個慶功宴,把曹大彪灌醉,讓他死狗一樣睡他三天三宿。
然而,讓曹大彪閑下來,那可是難上加難,他寧可惹是生非也不讓自己閑下來。這不,看到支隊一樓大廳裏有人釘牌子,牌子的內容是新任局長潘偉銘向全社會公開的手機號碼,他隨手就把“大牢騷”的短信轉發到了局長的公開號碼上。
潘偉銘正在簽發兩項整頓命令,一項是打擊刑事犯罪百日攻堅任務,另一項是整頓警風警紀樹立警察新形象活動。有人說天下市沒有人了,隻剩下了“狗”——警察是看家守門的惡狗,百姓是見誰咬誰的瘋狗,機關幹部是搖尾乞憐的哈巴狗,當官的是見肉就啃的大狼狗,盜賊和小偷呢,則是養肥了的狗,誰的腰包都可以伸手。潘偉銘頒布這兩項命令,其實質就是想盡快地恢複天下市為“人類”社會。
信息提示音響起的時候,潘偉銘並沒怎麼在意,局長的公開電話如此便捷,想說啥直截了當說就好了,何苦拐彎抹角地發信息呢?簽完命令,又接了幾個群眾的上訪電話,分頭差人去辦理,他才想起手機上還有條信息。打開一看,潘偉銘的臉色立刻陰了,陰沉得快要落下雨來,他手下的得力幹將曹大彪也開始叫苦不迭了,這種風氣蔓延下去,警察隊伍不得成為散兵遊勇了?這麼想著,潘偉銘喚來局辦公室主任,通知刑警支隊,一個小時後他去調研,要解決警察士氣的問題。
潘偉銘是天下市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公安局長,調到天下市之前,已經在外地當了好幾年局長了。十年前,潘偉銘三十剛出頭的時候,已經是省委警衛局的處長了,他的幹練與精明,省委的那些老常委們曆曆在目,轉業到公安局,連續破了幾個大要案,就名聲大振了,提拔與重用便是順理成章。當然,省裏派他到天下市,也是對他的考驗。誰都知道,天下市是東北的工業重鎮,老工業基地遺留的問題多如牛毛,社會矛盾也是錯綜複雜,不是叱吒風雲的人物,休想當好天下市的公安局長。有人勸他不要走這個鋼絲繩了,多少人都說過,天下市的礦山有多高,問題就有多沉重;天下市的海水有多深,人際關係的水就有多深,體力不夠,水性不好,陷進來就遊不出去了。潘偉銘卻提出自己的理論,隻要能在天下市當好公安局長,以後多麼複雜的局麵都能駕馭,既然敢來天下,大不了就是赴湯蹈火。
接到市局辦公室的通知,劉和平便忙碌起來,支隊的會議室擺滿了鮮花和水果,主座位桌牌上的名字也標得清清楚楚,萬事俱備,隻等潘局長到來。同是幹刑警的,這一點,劉和平和曹大彪有本質的區別,曹大彪腦子裏隻有案子,劉和平卻會統籌兼顧。多年前,兩個人同是副支隊長時,曹大彪就揚言,他最有資格當一把手,可結果劉和平勝了。任命宣布那天晚上,兩個人喝了一次大酒,醉得死去活來。不過,兩人非但沒生分,反倒更親了。
曹大彪給潘局長發完短信,沒事人一樣,鑽進支隊的警官浴池,調好水溫,往浴缸裏一躺就酣然入夢。劉和平心細,派個年輕警員送來一套幹淨衣服。年輕警員關上了水龍頭,拎著曹大彪的髒衣服,捏著鼻子跑出來。曹大彪的衣服太臭了,臭成一股土廁所的味道。
當然,這一切曹大彪都不知道,他已進入深度睡眠,哪怕是刮風下雨打雷,甚至把他搬到露天的地方,讓天風吹他,讓寒氣凍他,也不會把他弄醒。可是,他腦子裏有一根弦卻始終沒睡,撥動那根弦的就是他的手機,他手機的鈴聲設定成《便衣警察》的主題歌,歌聲一響,他睡得多死,也會一蹦而起。誰要想壞他,MP4裏放出這段歌,準會讓他困意全消,可是滿警隊裏的人誰也不敢和他開這個玩笑,曹大彪這個壞脾氣,沒準兒會因此鬧出人命。
當然,誰也不知道,這首過時了的老歌藏著曹大彪一個天大的秘密,那個秘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把所有線人的電話鈴聲都設定成這段音樂了。他的線人太多了,這段音樂天天響起,也就沒人留意這段音樂鈴聲有什麼特殊含義了。
現在,鈴聲響了,“幾度風雨”還沒刮完,曹大彪就從睡夢中驚醒,伸手抓過了手機。屏幕上的號碼在曹大彪的手機裏安眠了十年,十年來,曹大彪無數次想找到這個號碼的主人,遺憾的是對方很少開機,即使開機了,也不接電話。
這個號碼的主人叫黃毛,是曹大彪一直盯著的小混混兒,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總是遊蕩於罪與非罪之間,抓又抓不得,放又不放心,耳朵比貓還靈,鼻子比狗還嗅得遠,社會上的大事小情沒有他不知道的,嗅到了誰的味兒,誰就得給他花錢免災。讓曹大彪想不明白的是,這個寄生蟲似的人物,為啥平白無故地消失了十年?
黃毛在電話裏的聲音很詭秘,他先是問曹大彪自己還是不是線人,給不給他信息費。直到曹大彪答應了給錢,才告訴他一個秘密,說十年前水簾洞坑口礦長失蹤案,實際上是謀殺案,小爺我是目擊證人,今兒個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給你報信兒的,半個小時之內不來見我,小爺我就變卦了,留著腦袋吃飯去了。
這樁失蹤案曹大彪搞了十年,盡管一些疑點很明顯,卻苦於沒有充分的證據。現在,黃毛說礦長被謀殺了,正符合曹大彪的推斷,他感到要撥開烏雲見天日了,困意頓時全消。他穿上年輕警察送來的衣服跑出去,搖醒了睡得正酣的小路,急匆匆往外趕。他要去一家咖啡館秘密會見黃毛,他需要小路做警衛,這種事兒,得用真空包裝,一絲風聲也不能走漏。
會議室的桌牌已經擺好了,支隊班子成員一個都不少,當然也不會缺曹大彪的座位,劉和平特別強調了,班子成員誰也不許缺席。離潘局長到達的時間隻剩下二十多分鍾了,劉和平讓辦公室通知大家提前到座位上等,還特別交代一句,不管曹大彪睡得多香,也要把他喚醒。
不等有人來喚,曹大彪已經到了門口,警衛攔他,說潘局長就要到了,誰也不許出去。曹大彪卻不管這一套,就差伸手打人了,警衛隻得給支隊長打電話求援。劉和平循著爭執的聲音趕了過去,勸曹大彪,潘局長第一次到咱支隊,還是帶著課題來調研,指名道姓讓你彙報,這時候你出去,還懂不懂規矩?
曹大彪說,規矩是啥,當警察的,案子就是規矩,誰當局長也不能丟下案子。
劉和平問,多大個案子,拖一拖就不行嗎?
曹大彪說,人命關天。
劉和平愣了下,問,啥時出的命案?我咋不知道?你等著,我給局長打電話,讓他和咱們一塊兒去現場。
曹大彪說,用不著,十年前的老命案,有你陪著局長就夠了,又是擺花兒又是果盤的,玩什麼譜兒,整什麼景兒,能當案子破嗎?別攔我,線人在等著我呢。
劉和平惱了,他容忍過許多不懂事的人,包括逃犯和警察,可他無法容忍自己的搭檔和哥們兒這麼不懂事,連事情的輕重緩急都分不出來,便大聲嚷起了曹大彪的綽號,曹大驢,你給我站住!
曹大彪扭回頭,梗著脖子說,就驢了,你能咋樣?說罷,領著小路揚長而去。
二
“大牢騷”把自己編寫的短信群發了十幾條,隻有曹大彪快速地回應了,還給了很不錯的評價。“大牢騷”心情很不錯,蹺著二郎腿,很自得地哼著小曲兒。“大牢騷”很滿意自己的作品,盡管是順口溜,也是傾吐了一肚子苦水,也讓人們知道知道當警察的有多苦。
讓“大牢騷”意想不到的是,短信發出剛剛半個時辰,轉了一圈兒,竟然有人給原作者發回來了,這讓他很驚喜,心底深處突然有了和破了案子一樣的成就感。沒過多久,派出所警察們手機的信息提示音此起彼伏地響起,內容全是“大牢騷”的傑作,有人還饒有興致地給“大牢騷”念。“大牢騷”很開心,傳播速度如此之快,起碼證明了他的順口溜在警察中產生了共鳴。
正在得意忘形之時,礦山街道派出所的電話響了,報案人歇斯底裏地喊,殺人了!“大牢騷”問了好幾句才問清楚,案發地在礦山街道居民區裏的農貿市場。命案大過天,“大牢騷”不敢怠慢,帶上所裏的治安民警“小迷糊”往外跑,邊跑邊告訴內勤女警官小徐,趕快給袁天剛打電話,讓所長快點兒去現場。
所裏的編外警察“老協勤”也跟著跑了出去,別看“老協勤”不是真正的警察,可也是協了二十幾年,經驗告訴他,這個案子有問題。殺人案一般都是110指揮中心轉過來的,讓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趕過去,保護好現場,保留住線索。老百姓直接給派出所打電話報告命案,實在是罕見。派出所的電話號碼和普通住宅電話沒啥區別,一串沒啥規律的號碼,報案人放著最簡單的110不撥,偏偏撥通了派出所的電話,本身就說明案子沒那麼嚴重。
副所長張敬山聞風而動,追出了辦公室,追到了所門外,追問著“大牢騷”,報的是啥案子?
“大牢騷”沒好氣地說,行啦,三哥,看家吧,案子的事兒不用你操心。說罷,“大牢騷”就鑽進警車,鳴起了警笛。“小迷糊”和“老協勤”也快速上了警車,沒等車門關上,就呼嘯著奔往現場了。
張敬山被噎在那兒,滿身心的不舒服。所長袁天剛到社區處理糾紛去了,所教導員遭嫌疑人襲擊,受傷住院,一年多還沒好,現在所裏最高的領導就應該是他這個第一副所長了,“大牢騷”居然對他視而不見,真是豈有此理。
礦山街道派出所裏的矛盾由來已久,小矛盾不說了,警校幫和軍轉幹部幫已經形成了水火不相容的兩大派。盡管這裏是天下市最大的派出所,卻也是最複雜的派出所。無論是轄區裏的社會治安,還是派出所的人際關係,都複雜得讓人撓頭。就拿所裏的這些骨幹來說吧,所長袁天剛、刑警“大牢騷”和治安警“小迷糊”還有內勤小徐,都是警校的高才生,辦案出警既利索又準確,是業務上的高手,根本瞧不起那群白帽子的軍轉幹部。副所長張敬山呢,轉業前當了好多年副團長,一呼百應,八麵威風,軍營有警衛員,回家有勤務兵,脫了軍裝換了警裝,副團成了正科級的副科職,便落魄得一錢不值了,甚至一個老協勤都可以瞧不起他。所裏還有個警察叫常老軸,好不容易弄上了副團級,一紙令下就讓他轉業了,到了派出所,啥都沒了,隻能當社區的片兒警。可是,軍人畢竟是軍人,這些戰友們很快圍在張敬山和常老軸身邊,抱成了一團兒,隻要有機會,他們就會給警校生們一點兒顏色瞧瞧。
“大牢騷”的目無領導立刻讓張敬山抓到了把柄,他問小徐,是什麼案子。
沒等小徐回答,常老軸就拱上了火,他說,這幫警校生,啥案子也不會告訴你的,他們就想把咱們當鹹魚,晾起來。
張敬山繼續追問小徐,到底是啥案子。
小徐沒有隱瞞,也沒必要隱瞞。她沒有直接回答張敬山的問題,而是給正在外邊處理糾紛的所長袁天剛打電話,告訴所長農貿市場裏發生了命案,“大牢騷”等人已經去了現場。張敬山聽明白了,既然是命案,不去現場,那是瀆職。
張敬山的軍人作風立刻被激活了,命令全所民警全部出動,趕赴現場。小徐放下電話,對張敬山說,我留下看家。
張敬山大怒,人命關天,都去現場!
小徐沒有動,張敬山又一次動怒了,他緊盯著小徐,考驗著小徐懂不懂規矩,知道不知道尊重領導。
小徐畢竟不是“大牢騷”,也不是“小迷糊”,她隻得跟著上了警車。
又是一陣警笛聲。
派出所裏空空如也。
“大牢騷”趕到農貿市場時,鼻子差一點兒沒氣歪了。一個賣水果的攤主和顧客因為兩塊錢,誰也不肯相讓,打了起來。顧客拿著一把尖刀,滿市場比畫,說不把多要的兩塊錢還給他,他就把攤主殺了。攤主也不是善茬兒,拿起支遮陽布的棍子和顧客對峙,和顧客叫號,看誰的墳頭先立起來。
報案的是相鄰的攤主。兩個人打架,影響了她的生意,她拿起警民聯係卡,撥通了派出所的電話,鮮血淋漓地誇大事實,目的就是讓警察快來管管。
“大牢騷”一到,勒令顧客放下刀。刀是凶器,棍子是自衛的武器,刀子放下了,棍子自然就能收回去。可是,顧客的刀子說什麼也不肯收回去,目標直指那兩塊錢,還讓“大牢騷”幫評理,哪有強買強賣的道理。“大牢騷”哪有心情評這個理,顧客手裏拿著刀呢,已經涉嫌行凶了,萬一失了手,碰了誰警察都有責任。“大牢騷”瞄準顧客胳膊肘部的麻筋,一拳頭砸過去,刀子應聲落地。他本想一個大背跨把持刀人摔倒在地,再讓“小迷糊”給他銬上,你再有理,拿刀嚇唬人也不對。沒想到,刀子落地時脆生生地裂了,原來是件塑料仿真刀,孩子的玩具。
圍觀的人哄堂大笑,顧客還在為兩塊錢直著脖子喊,連比水果還貴的玩具刀都不在乎了,他說不蒸饅頭也要爭這一口氣。“大牢騷”問明了情況,二話沒說,自己從兜裏摸出二十塊錢,塞到顧客的手裏,多出的幾塊錢也不要了,拎起水果就走,末了回頭說了句,真沒出息,兩塊錢爭個你死我活,誰再敢吱一聲,我他媽的就揍誰。
“小迷糊”和“老協勤”卻笑逐顏開。“大牢騷”摳門兒,一分錢都攥出汗來,從來不給大夥兒買東西。這回,紛爭的雙方比“大牢騷”還摳,你不出血擺平,熬死你,讓全市場的商販都笑話你這個警察無能。兩個人對了對眼神,嬉笑著往後躲,直到“大牢騷”付了錢,兩個人便衝過去,抓過水果大快朵頤。
張敬山帶著大隊人馬很快趕到了,發現並沒有所謂的命案現場,也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心裏的火便壓不住了。這也太不像話了,竟然拿警察耍著玩兒。他立刻把市場當課堂,聲色俱厲地批評虛假報案的危害,批評攤主和顧客缺乏起碼的公民道德。市場裏的攤販和顧客完全把張敬山的教育當成了耳旁風,不聞不問,不理不睬,眼睛和耳朵全都關注著菜和錢還有秤杆子,隻顧討價還價,錙銖必較。
礦山派出所的警察們一邊往回返,一邊為又一次無效出警而憤懣,完全忽略了傾巢而出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事情壞在了一個老頭兒的身上,老頭兒在不該來的時候來到了派出所。老頭兒是拄著龍頭拐杖來的,來派出所找孫子,孫子是老頭兒的掌上明珠,哪怕中午這一陣子見不到孫子,也像是這輩子見不著了似的。這不,中午孫子不在教室,也不在學校,老頭兒就毛了,迫不及待地來到派出所,讓警察幫他找孫子。
老頭兒走遍了派出所,除了他留在空曠走廊裏的拐杖聲,所裏寂靜得死了一樣,無論推哪間辦公室的門,回應給他的都是堅決的閉門羹,氣得老頭兒拿拐杖直砸門。老頭“嗒嗒”的拐杖聲最終在所裏正門的門廳裏停下來,因為他看到了一個牌子,牌子上鮮明地打印著局長潘偉銘的公開電話。老頭兒終於找到說理的地方了。
三
潘偉銘從市局出發,直奔刑警支隊。他認為警察應該是一支理智的隊伍,不應該牢騷滿腹,這樣下去,會影響警察的戰鬥力。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著到刑警支隊應該講些什麼。就在這時,投訴礦山街道派出所的電話打進了他的手機。按常規,他可以派市局的督察去處理,轉念一想,還是親自去一趟吧。礦山地區在天下市向來最敏感最複雜,他早就想親眼去看看。於是,他馬上改變行程,先去派出所接待來訪,再去刑警支隊調研。
潘偉銘不會想到,行程一改,卻引出了一連串的麻煩,接下來的事情都變味兒了。按照潘偉銘的習慣,他對時間的概念,可以準確到秒,比如說通知八點鍾開會,他的第一句“同誌們”準會和八點整的北京時間重合。可是,今天他的時間秩序完全被打亂了。
麻煩來自於潘偉銘乘坐的轎車。轎車的牌號是天下市警察公務用車的0001號,連幼兒園的孩子都知道,這輛車裏坐著公安局長。
惹麻煩的是一群老頭兒老太太,這群老頭兒老太太都是國有特大型企業天下礦業集團的退休職工,這些職工正想找集團和市領導對話苦於找不到門路呢。現在,潘偉銘繞不開他們了。一方麵,他從來沒有想過礦山地區是來不得的,另一方麵,這群老頭兒老太太使用了計策,就像他們愛包的餃子一樣,把潘偉銘包成餡兒了。
計策是退休老職工中點子最多的老秀才想出來的,組織實施的是老闞頭兒。老闞頭兒是集團的老勞模,當初國家開發這座鉬礦時,礦山上是“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沒有大姑娘”,那時,老闞頭兒就來了,自然是礦業集團的元老。所以,老闞頭兒在工人堆裏,說話是很有分量的。
老闞頭兒派一個眼力好,做事一根筋的老太婆,爬上了一棟高樓的平台,舉著一架望遠鏡,一刻也不鬆懈地盯死路上的車,一旦發現有集團領導和市級領導幹部的車路過,立刻吹響哨子。當然了,潘偉銘這個公安局長還兼任著天下市的副市長,自然成了這群老頭兒老太太的監控對象。
路邊的小公園裏,三三兩兩地聚著曬太陽的老頭兒老太太們。樓頂的哨聲急促地響起時,老頭兒老太太們突然間來了精神,顛兒顛兒地奔出公園,一擁而上截斷了道路,將潘偉銘的轎車團團圍住,還將一幅小型標語貼在了轎車的風擋玻璃上,上麵寫著:反腐敗、反貪汙,要活命、要工錢。
緊急刹車讓潘偉銘睜開了眼睛,四周的車窗外擠滿了一張張老氣橫秋的臉。潘偉銘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問了句司機。司機答,礦業集團三個月沒開支了,這幫老頭兒老太太替兒女討薪呢。
潘偉銘“哦”了一聲,他意識到,又將捧起一個大刺蝟了。
“大牢騷”下了警車,拎著水果,與“小迷糊”、“老協勤”垂頭喪氣往派出所走。礦山街道的老百姓,有一半的人都成了“事兒媽”,哪怕有個頭疼腦熱也來找派出所,快把派出所的警察折騰死了。他們的腳步還沒邁上派出所的台階,張敬山乘坐的第二輛警車也駛到了派出所門前。小徐邊下車邊給袁所長打電話,告訴他用不著往市場趕了,又是一次無效出警,回去把那家的糾紛徹底解決了吧。
張敬山一下車,瞅著“大牢騷”和“小迷糊”就感覺不順眼。軍人出身,總是習慣行如風坐如鍾,風紀扣都不會含糊,而他眼前的兩個警察,吊兒郎當的,警服從來沒穿得規規矩矩的時候,邊走還邊吃東西,便脫口而出地批評他倆,注意點兒警容。
“大牢騷”立刻回頭反駁道,你不批評別人要憋死呀?
“小迷糊”態度倒是好一些,從“大牢騷”那兒掏出幾個水果,一邊叫著三哥,一邊用水果塞張敬山的嘴。
“大牢騷”接著發牢騷,這警察真不是人幹的,屁崩點兒事兒也得遛你滿天下跑。
“小迷糊”附和著說,混到退休,能留著小命,不落下殘疾,就不錯了。你看咱教導員,去年抓嫌犯,被人一腳踢碎了腳脖子,一年多了,做了三次手術,還不能走路。
小徐接過話茬,哪天咱們看看他去。
“大牢騷”瞄了眼張敬山,繼續發牢騷,教導員要是軍轉幹部,警衛員、勤務兵都來伺候了,洗腳水都有人端。
張敬山經常炫耀在部隊的輝煌,“大牢騷”拿話噎他呢。
他們之間鬥嘴,惹煩了求警察幫助找孫子的老頭兒。老頭兒用拐杖“啪啪”地戳著地,大聲嚷嚷著,我孫子丟了,你們派出所一個人也沒有,工作時間逛大街,買水果,鬥嘴胡鬧,瞅瞅你們還像話嗎?我給你們局長打電話了,把你們都投訴了!
“大牢騷”怔住了。老頭兒向局長投訴了,派出所可真的麻煩了,起碼得在全市公安係統的電視電話會上通報批評,所長老袁又該把臉夾在褲襠裏了。這樣想著,“大牢騷”立刻把矛頭指向張敬山,這一次,他要讓張敬山頂罪。“大牢騷”急赤白臉地說,三哥呀三哥,我說你啥好呢,天塌下來,所裏得留人,這是規矩,一個小小的派出所,能留住多大的案子,這麼興師動眾的,有意義嗎?你呀你呀你呀,真以為你在派出所排三把手就是三哥了?你是啥事兒都弄不明白的山炮子。
張敬山自知理虧,不敢吱聲。常老軸忙過來解釋是怎麼一回事兒,拙嘴笨舌的,一時半晌也解釋不明白。倒是小徐伶牙俐齒,岔過話題,轉到了老頭兒關心的孫子,讓老頭兒講找孫子的來龍去脈。
“小迷糊”歪在椅子上,閉著眼睛,耳朵卻豎著,注意著老頭兒的話。他不錯時機地插了句,在網吧呢。“小迷糊”的生物鍾和別人相反,白天眼睛睜不開,夜裏卻像夜貓子,總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所裏的人開玩笑說“小迷糊”是算命先生,閉著眼睛說話最準,也有人說“小迷糊”是烏鴉嘴,閉著眼睛說的都是壞事兒。
老頭兒一聽,火冒三丈,他說他孫子是天下最好的孩子,不可能進網吧,掄起拐杖就要打“小迷糊”。張敬山到底是野戰部隊出身,這時候就沒有了所謂的軍轉幫和警校幫了,一個箭步邁過去,攔下了拐杖。
小徐把老頭兒請到了警車上,沿著學校附近的網吧轉一圈兒,果真把老頭兒的孫子拎了出來。回到派出所,老頭兒連聲道歉,說我誤會你們了。
“大牢騷”一揮手,說,沒啥,警察天天被人誤會,玩是孩子的天性,回家不許打他。
小孫子被爺爺弄得驚魂未定,小徐給孩子剝了個水果,喂到嘴裏,算是給孩子壓驚了。
潘偉銘轎車旁的人越聚越多,退休的老頭兒老太太們似乎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了潘偉銘身上,好像潘偉銘欠了他們八百輩子,現在必須償還了。
司機費力地推著車門,還好,人們還算明事理,往後退了退,讓司機下了車。司機對大家喊,車上是咱市的公安局長,有事情反映,可以打局長公開電話,攔路是違法的。
大家七嘴八舌,當官的貪汙了,犯法不,你們誰管了嗎?有點兒小權的受賄了,你們問了嗎?礦山的鉬精砂都被耗子盜跑了,你們抓了嗎?局長的公開電話我們打過,有用嗎?我們不攔路,上哪兒說理去?
老闞頭兒見轎車被圍得水泄不通,不可能走掉了,也知道車裏坐的是非同一般的人物,起碼能給他們一個答複,便挺身而出,站到了人群的最前邊,對司機說,羊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我能代表礦業集團的退休職工,我要和你們局長談判,他要是男人,給我鑽出來,我要和他當麵鼓對麵鑼。
潘偉銘早在車裏坐不住了,遇到群訪事件,最忌諱的是領導當縮頭烏龜,越躲老百姓越來勁兒。最好的辦法,直麵現實,馬上疏導,等到憋成洪水四溢了,就沒有了挽救的餘地。聽到人群中有人抻頭了,他立刻下車。
老闞頭兒當然不認識潘偉銘,甚至連潘偉銘的名字都沒聽說過,他上下打量著潘偉銘,問道,你是公安局長?
潘偉銘回答道,天下市公安局長潘偉銘。
老闞頭兒說,好,工資的事兒我們不找你,找你也沒用,礦業集團快被當官的貪汙黃了,讓盜賊偷淨了,我就要你一個態度,今天不把貪官和損賊送到我們麵前,別想離開。
潘偉銘平靜地說,打擊犯罪,這是我們分內的事兒,隻要有證據,誰也別想逃。
老秀才拍手打掌地說,我的天爺呀,五十個億都讓他們敗光了,證據比海裏的水還多,公安局順手一撈就是一大把,還讓我們找證據,虧你說得出口!
老秀才一插嘴,現場馬上就亂了,七嘴八舌地吵個沒完,好像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的證據,急不可待地往出掏。老闞頭兒的聲音立刻被淹沒了,誰也不把老闞頭兒當頭兒了。老闞頭兒感到地位遭到了置疑,立刻改變了方法,他不再用聲音,而是用行動證明,他是最堅強的上訪者,公安局長不解決問題,堅決不行。
老闞頭兒屁股往地上一坐,兩腿往車下一伸,幹脆躺在了轎車的軲轆底下,雙手抱著肩膀,閉上眼睛,一聲不吭。一個綽號叫“八分熟”的人,看到老闞頭兒躺在車軲轆底下挺好玩兒,也躺了下去。“八分熟”腦袋受過工傷,治了好幾年,沒治好,落下毛病,做事兒總是欠幾分火候,有人便給他起了這個綽號。
兩個人躺在車軲轆下,這事兒就熱鬧了。老秀才不會躺在車軲轆底下。老秀才雖然才初中畢業,但在礦山創業的初期,能有初中文化,那就很不簡單了,起碼識得出礦石的品位,會計算方程,能知道多少礦石出多少產品。老秀才雖然當了一輩子工人,卻不像老闞頭兒那樣,日日拿釘鎬,天天鑽礦洞,總是趴在潮濕的巷道裏,弄得渾身是病,連老婆都討不上。老秀才天天拿著筆,不是寫就是算,不下洞也不背礦,養出了個好身板,生下了一大堆孩子。可眼下,這幫孩子卻讓他操碎了心,都在礦業集團裏上班,開工資時都養不起家口,不開工資了,上下十幾口子都來吃他的退休金。老秀才不願像老闞頭兒一樣耍無賴,他振振有詞地和潘偉銘講起了黨紀國法。
潘偉銘不能否定老秀才講的有道理,卻也不能肯定老秀才的說法,被老秀才一句接一句問得沒有了說話的機會,一時間顯得很尷尬。司機此時顯出了機靈,潘局長之所以難以招架,是因為他一個人的聲音太小了,潘局長需要一個很強勢的聲音。於是,司機接通了車裏的喇叭,把手持話筒遞到局長的手中。
潘偉銘立刻來了精神,對著話筒喊,各位長輩,各位師傅,大家把我留在這裏,恰恰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對我的信任,相信我能解決問題。我向大家保證,隻要涉及違法犯罪行為,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麼職務,我潘偉銘決不姑息。有線索、有證據提供給公安機關,協助破案的,我們還要視案情的大小,給予相應的獎勵。
趁著潘偉銘信誓旦旦地向大家作保證的時候,司機給防暴支隊打了電話,讓他們立刻把局長解救出去。
潘偉銘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聽得上訪的老頭兒老太太們忘了控訴。防暴支隊趕來的時候,圍攏轎車的人群已經鬆懈了,給人的感覺好像潘偉銘就是他們這裏的工人子弟,句句說的都是他們的心裏話,最初的群情激憤也就淡了。
防暴支隊的警察走過來的時候,人群自動閃開了一條路,警察看到老闞頭兒和“八分熟”還賴在車軲轆下麵,把他倆拎起來,準備戴上手銬,以涉嫌妨礙公務對他們行政拘留。潘偉銘擺了擺手,他不想把矛盾引到公安局,從衣兜裏摸出幾張警民聯係卡,遞給老闞頭兒和老秀才等人,邊遞邊說,有什麼情況,打電話,我二十四小時開機,號碼向全市人民公開。
老闞頭兒拍過身上的塵土,接過聯係卡,撕個粉碎,嘴裏嚷著,別跟我來這一套,官官相護,我要這有屁用!
防暴警察規矩地站立成兩排,潘偉銘坐進車裏,打開車窗,頻頻向那幫老頭兒老太太們揮手。轎車緩緩地開走了,開向了礦山街道派出所。
老頭兒老太太們見潘偉銘走了,特警也回去了,也準備各回各家。老闞頭兒忽然拍著自己的腦門,讓大家別走,他似乎明白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讓公安局長給騙了,啥問題也沒解決,咋還讓他走了呢?這麼說著,老闞頭兒到處向別人要聯係卡,他要打電話找局長,答應的話要一句話砸出一個坑來,不能是放屁。
沒人肯把聯係卡給老闞頭兒,衝誰要誰一扭身,說不準啥時候有用呢,留下局長的電話沒準兒會有大用處。到底是老秀才講交情,老秀才多年來形成上衣兜帶筆的習慣,到老了也沒改,便成全了老闞頭兒。老秀才從路邊撿了一張紙,給老闞頭兒抄了一份電話號碼。
四
曹大彪找到了黃毛指定的那家咖啡館。咖啡館沒在繁華街巷,店麵也不是很大,檔次卻很不凡,一看就是城市新貴們商務談判的好地方。黃毛把他約到這裏來,除了不想讓別人看到,還含有另一層意思,他混出了人模樣,你曹大彪別瞧不起我。
曹大彪沒有讓小路隨他上樓,而是讓小路守在樓梯口,不讓閑雜人等靠近雅間。別看他們說的是悄悄話,卻也是一件天大的秘密,一旦傳出去,等於在天下市的上空投下一枚原子彈,炸得滿街都是破碎的心,接下來會有許多慘不忍睹的事情莫名其妙地發生,甚至幾十年過後,人們還會談虎色變。而他曹大彪呢,早在爆炸中成了犧牲品,死無葬身之地了。曹大彪不怕粉身碎骨,怕的是粉身碎骨之後,還是默默無聞。
黃毛在雅間等候多時了,曹大彪進來時,他隻用食指在桌子上敲了兩下,示意曹大彪坐下。曹大彪沒有坐下,繞著雅間走了一圈兒,摸了摸桌上別致的咖啡壺,看了看牆壁上歐洲風情的油畫,誇獎著黃毛,行啊,上檔次了。
黃毛笑了,說,在外邊混了十年,別的沒學會,就會玩了。
曹大彪這才坐在黃毛的對麵,直截了當地說,十年前水簾洞礦主失蹤案是不是陳多梁幹的?
黃毛哼了聲,畫蛇添足。
曹大彪也笑了,是無奈的苦笑。那樁失蹤案在天下市已經盡人皆知,連三歲的孩子都認為是陳多梁幹的,因為礦主失蹤了,最大的受益者是陳多梁。水簾洞沒有了礦主,就沒人再敢跟他爭坑口,陳多梁就真的成了“齊天大聖”了。要知道,十年前,國際鉬價高得離了譜兒,水簾洞坑口又發現了高品位的礦脈,鏟一鍬礦石,比鏟一鍬一元硬幣還要值錢,每天給陳多梁帶來上百萬的利益。如今,陳多梁創辦的大梁礦業股份有限公司,已經成了國內屈指可數的民營礦山企業,他本人也早就是省人大代表、全國勞動模範了。沒有省人大的批準,公安機關都沒有資格去調查他。
曹大彪把思路收了回來,盯著黃毛的眼睛,那意思是讓黃毛竹筒倒豆子。黃毛把眼睛一閉,手心往上一伸,用不著說話,按照老習慣,曹大彪該往人家手心遞“信息費”了。曹大彪掏出錢夾,摸出兩千塊錢,拍進黃毛的手中。
錢拍到手中的時候,黃毛還覺得挺重,認為曹大彪夠意思,等到曹大彪鬆了手,他才覺出輕飄飄的,睜開眼睛一看,那摞錢薄得可憐,便生氣地說,曹支隊,你以為我是警察呀,有點兒工資就夠了,我還要吸小粉兒、泡小妞、喝小酒呢。
曹大彪隻好將錢夾裏所有的錢都掏給了黃毛,還讓黃毛看看,錢夾空了,黃毛這才心滿意足。黃毛剛想把錢往懷裏揣,曹大彪突然站起來,一把摟住黃毛的脖子,將他的腦袋按在桌子上,嘴裏罵道,媽了個巴的,你要是敢耍我,我讓你一個妞也泡不成,一口酒也喝不到,讓你活得比太監還慘,比下油鍋的鬼還難受!
黃毛忙說,曹支隊,我騙我爹媽也不敢騙你,我對天發誓,今天我說一句假話,不得好死!
曹大彪這才鬆開手,說了句,老天沒長錯眼珠,讓我當了警察,要不,我這股狠勁還真沒處發泄。
黃毛說,兄弟我隻佩服你一個人,你讓我死,我眼睛都不敢眨。
曹大彪捋了下黃毛的腦袋,少奉承,說正事兒。
十年前,黃毛不過是個低三下四的小混混兒,帶著十幾個礦工,遊走在陳多梁和水簾洞礦主之間,誰的礦脈好,給的錢多,就給誰幹活。一來二去,兩邊的礦脈都讓黃毛摸明白了,悄悄地,他把兩家的礦洞打通了,出了礦石,背給哪家都可以,誰壓他礦石的價格,他就背叛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