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神靈
校園文薈
作者：葉春雷
我說：“鳥兒是樹上的神靈。”
我們已經沒有神靈的觀念，我們已經不敬神。但我還是想說，鳥兒是樹上的神靈。我知道這樣說很虛偽，但我想贖罪，所以我必須這樣說。鳥兒是樹上的神靈，這神靈曾經成為我的腹中之物。我吃過油炸的麻雀。放在一個盤子裏，內髒被掏空後的麻雀，看不出是麻雀，就像油炸田雞看不出是田雞一樣。但殷勤的主人說是麻雀，我於是吞而食之。雖然到底沒吃出是什麼味道，但畢竟我吃過、咀嚼過細瘦的油炸麻雀腿，這就夠了。吃過麻雀的人，再來說鳥兒是樹上的神靈，的確顯得非常虛偽。所以，我應該懺悔，並且說，在一隻麻雀麵前，我是一個罪人。
承認自己是一個罪人，我覺得自己還有點出息。就像以前，看到地上的螞蟻、蚯蚓、蝸牛，這些性情非常溫順的爬蟲、這些一點也不傷害人類的爬蟲、這些天性善良的爬蟲，我也可能一腳踏上去，完全是不自覺的。但如今，即使在教室裏看到一隻蟑螂，或者在公園裏看到一條蜈蚣，那些樣子猙獰、令人惡心的小玩意，我也竭力不讓自己的腳上前。我佛慈悲，放它們一條生路吧。
鳥兒不會傷害我們，我們為什麼要傷害它們？小時候，麥黃時節，我常看見一些打鳥人，站在麥田邊緣，用自製的鳥銃，打那些在麥田裏啄食麥子的鳥兒。那可是一群一群的鳥兒，在麥田上空徘徊，找準機會，就會一起俯衝下來，啄食麥田裏的麥子。有的時候，一小塊藍空，都被鳥的翅膀塗黑了。可是，這時候，槍聲響了，中彈的鳥兒，像小石子一樣紛紛墜落在麥田裏。鳥銃裏裝的是霰彈，所以，一槍下來，會是一群鳥兒集體中彈。那種犧牲，是慘烈的。斑鳩、麻雀、黃鸝、鵓鴣、布穀，都可能成為獵人的盤中餐。事實上，吃鳥銃擊中的小鳥是很麻煩的，要格外小心才是。因為鳥肉中有霰彈，一不小心，是要把牙齒咬缺的。
我家屋後的一大片農田，租給農科所做種子田。稻穀豐收時節，因為培育的是優質稻種，是可以賣上高價錢的，所以保護格外小心。為了防止小鳥啄食，每塊稻田的四圍都圍上絲網。這下可慘了，當鳥兒俯衝而下的時候，很多鳥兒就掛在了絲網上。夏日黃昏，我在田野中散步的時候，看見無數幹枯的鳥屍掛在絲網上，有一種肅殺之感。人類是多麼殘忍，為了可憐的一點利益，不惜對這些單純而天真的鳥兒布下如此羅網。還有一些鳥兒，還活著，還在網上絕望地掙紮。估計是剛剛掛上網的。這樣的時候，我就伸出手，把這些鳥兒從網上解救下來，小心地放到稻田裏。等它們恢複了元氣，它們一定會遠離這些殺氣騰騰的羅網。被釋放的小鳥，在稻田裏消逝之前，會用好奇而天真的眼睛望我一眼，我不會自作多情地認為那是感激的眼光，但我還是很高興，能夠讓一隻隻清純的鳥兒逃脫可怕的屠殺，就像當年的辛德勒讓無數的猶太人逃脫焚屍爐的厄運一樣。親手救出一個生命，比親手殺死一個生命，畢竟讓人有更快樂的感情。一個人要擺脫陰鬱的情感，那就多救幾個生命吧，哪怕這生命隻是一隻鳥兒。